吾不愿貪功冒進,恐傷篤侯部署!」
姜望一不留神就成了貪功冒進之徒,卻也沒什麼辯駁的余地。畢竟方向都掌在人家手里,而且一個眨眼的工夫,視野中就再
也看不到龍禪嶺。
虞禮陽目標明確,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拽著他繞了很大一圈,才從后面追上了引軍疾行的曹皆。
因為還要不斷地調整軍隊,磨合兵陣。大軍雖是在曹皆的統御下追星趕月,速度也遠不能跟一身輕松的虞禮陽相比。
及至陣前,虞禮陽隨手一放,便如種樹一般,把姜望「種」到了釣海樓的那名女弟子左側,不多不少,一個拳頭的距離。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距離,近一分遠一分都是完全不同的心理防線,很能測試對方的心意。
瞥見那小女子一愣又一羞,他哈哈一笑,瀟灑從容地走到曹皆身邊。
曹皆雖斷臂殘甲,行于高空,卻像腳下的蒼茫大地一樣,有種格外叫人安心的氣質。
「如何?」他隨口問。
虞禮陽淡聲道:「山川形勝,的確萬古基業。」
曹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在他看來,萬古之基業,不在山川。
但這話不便跟虞禮陽講。畢竟千年之夏國,轟然倒塌,也不是多久遠的事情。他隨口一句,就怕聽者有心,愈生嫌隙。
說到底,虞禮陽可以同姜望言笑晏晏,是因為姜望在齊夏戰爭里,只是一柄劍,頂多鋒利了些。而與他曹皆,是斷然做不成朋友的。
同朝為臣,也不需要做朋友。
祁笑為帥時,他亦為卒子。他來掌軍時,諸兵可調用。在戰場上,只要求這一點就夠了。
燭歲則是慢吞吞地道:「不再休息一下麼?」
「老人家說笑了。」虞禮陽負手前行,燦然有神光:「我是自愿帶傷上陣。您老當益壯,我窮且益堅!」
燭歲理了理自己的破襖,把悄然從姜望身上摘下來的棉花塞回原處,并不說話。
你喊窮,我更窮,穿的都是武帝時期的衣服哩。
誰與你轉述?
……
……
這支混編了諸方勢力的軍隊一路開到龍禪嶺下,耗時足足五個時辰。
在這段時間里,岳節已經對龍禪嶺發動了不知多少次沖鋒。
仲熹他們知曉人族真君隨時可以輕身前來支援,故也不打什麼斬將奪旗的主意,以免反被岳節拖住。就是堂堂正正地擺開架勢,利用龍禪嶺上經營了不知多少年的布置,不間斷地消耗人族力量。
他們在等,等東海龍宮騰出手來。
岳節亦在等,用不計生死的沖鋒等曹皆。
五個時辰絕不算很短的時間。尤其在前線急需支援,戰局非常緊迫的情況下。甚至參曹皆一本,說他浪費時間、貽誤戰機,也絕對找得到依據。
但姜望身在軍中,身為一名將領,已然發現了這支軍隊的不同。此刻放眼望去,隨便盯住哪一個戰士,其人身上某宗某島的烙印,幾乎已經看不到。
環顧四周,沒有什麼人說話。但他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一直在一起訓練、打仗,從來都是一個整體,此刻也很有默契地行動著。
而這種變化,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發生。
軍隊接手就能戰,士卒招募就能打,散兵游勇一趟行軍下來就能凝成一股繩……這是何等恐怖的馭兵能力!
尤其是對「將三千兵」之才的姜望來說,這簡直高山仰止。
前方的龍禪嶺,云深霧重不可測。
怪誕的獸吼不斷響起,有一種肅穆和恐怖并行的氣氛。
旸谷的將主岳節亦是兵道大家,幾番攻嶺,未得寸功。赤眉皇主希陽且戰且退,且退且守,退到龍禪嶺之后,則一改先前頹勢,豎起了銅墻鐵壁。不許人族再進一步。
此后仲熹和泰永回防,也不做別的事情,一個全力養傷,一個盡起大陣,不斷加強陣地防御。
姜望第一次看到號稱「日出之地守門人」的岳節,就是在這樣一個波瀾壯闊的午后,在攻防激烈的血腥戰場里。
彼時的岳節,剛剛從鋒線上撤下來。與仲熹或者泰永交過手,氣息的波動已然攪覆一路行來的天地元力。
他的陣地在龍禪嶺的另一邊,似是才意識到曹皆的來援,于是大步向這邊走來。
他披著甲。
不是今日才披。
在過往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如此。
從未有人見過他卸下甲胄的樣子,好似他生來就與戰甲一體。
那是一副形制古老的甲胄,現在早不時興這樣的制式。肩甲有猙獰的倒刺,胸甲是挫有暗紋的一整塊。頭盔上則豎著一支槍頭!
槍頭甚至開了血槽,系有一道黑纓。
這副甲整體說是暗金色,但那金色太淡。而那「暗」中,浸著血。
在審美意趣上,這副甲或許不被現在的太多人覺得好看。
但穿在他身上,有一種從時光舊處走出來的勇武。
他并不似手下的宣威旗將楊奉那般高大威武,他的身形是較為普通的。
但給人的感覺,是銅心鐵膽,鋼筋鐵骨。
甲胄下的他,比他的甲胄更剛強。
盡管他并沒有揭開面甲,姜望只看得到他的眼睛,但仿佛已經深刻地認識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