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島上展開的救援,白玉暇盡心盡力。關于天涯臺上的所見,他絕口不提。甚至于有意無意的,阻止楊柳他們往那邊去。
他是何等聰明之人從一個背影就能想到太多。
想到的越多,就越沉默。
在雨中沉默,不算一件特別的事情。
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男人,已經沉默了太多年。他如此穿戴,仿佛就是為了相逢這場暴雨。
他獨自盤坐在天涯臺的最高處、也即最前沿,身前是被暴雨覆蓋的海域、是偌大的迷界,身下是萬丈懸崖,是驚濤拍石壁,碎浪如瓊漿。
他坐在這里被雨打,被雷笞,默然無聲息。
這是他守護了漫長歲月的島嶼,這是他親手創建的宗門。在很多人口中,他或也可稱得上「偉大」。
今日雷暴洗,今日天泣血。今日他獨坐。
他作為一塊化石而非一個人,他習慣緘默而非言語,習慣等待而澆筑為等待的石頭,已經有三千······三千多少年?
他試著忘記一些事情,一部分的確忘記了,一部分怎麼忘不掉,甚至越來越深刻。
所謂「深刻」,就是用一把剜心的小刀,在心臟上用力地刻寫。越是心動,越是心痛。
這座島上有他最常喝的酒,酒的名字,是天涯苦。
天涯其實不苦,苦的是漂泊的人心。
未至天涯臺,哪知天涯苦?
他很久沒有坐在這里,很久沒有如此安靜地想念。
回憶是鉤子,鉤著有形無形的線,牽著深深淺淺的傷痕。
雷霆肆虐懷島,無拘于酒樓、民居,抑或什麼宗門重地。
一切繁華皆成昔日景,而今滿目盡瘡痍。
在這座巨大島嶼最中心,是釣海樓的宗門駐地。
由兩根并不顯眼的木柱,立成了這個偉大宗門的牌樓。
在狂雷驟雨中,它們黑黝黝的如故。
只是其上刻寫的兩聯,此時愈發清晰。
左曰:卸鉤為月,已懸蒼穹萬古。
右曰:折竿為薪,方照眾生蕓蕓。
這一副聯作為創派祖師釣龍客的親筆,多年以來一直矗立于此,注視著一代又一代的釣海樓弟子,迎接著諸方訪客。
作為一副對聯,它似乎是從來沒有橫聯的。
有許多人問過這個問題,也從來沒有得到答案。
有許多人試圖為它寫上,但好像怎樣都不夠恰當。
但在此時,在楊柳強撐著傷勢,同白玉暇一起從這副聯前飛過時,他驀地心有所感,轉頭看去,這一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失聲大哭,哭泣在這滂沱大雨里。
他想他看到了這副千古名聯的橫批-
彼時有一輪明月,恰在兩根木柱之間,冉冉升起。
此聯之橫批是什麼?是亙古之明月!
從來不需言語,任憑世人描述,它顧自皎潔,顧自照亮每一個應該有它的長夜!
雷霆不能擊垮它,驟雨不能阻攔它,黑暗不能掩蓋它。
它在血雨之中沉默地上升。
它在楊柳的眼中,在白玉暇的眼中,在懷島上所有幸存者的眼中,一點一點地爬上高天,撕開雨幕,撞破雷云。
它當然也在釣龍客的眼中。
坐在這
懸崖邊上看海,天與海都不明朗。直到一輪明月起于遠方,好像是從海底躍起,而后越飛越高,無可阻擋。
皎白的月光照亮海面,也點亮了高崖。
天涯臺崖壁上的那一行刻字,由此熠熠生輝-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斷天涯。
海上明月,起在此時。
無論近海,迷界,抑或滄海。所有活躍著海族的地方,都有偉大的變化在發生。
所有關聯于此的存在,無論是否有意,都在見證這場躍升。
于皋皆是「所見即所得」,于其他是「所見即認可」。
皋皆的強大已經無需再贅述,而他正自「強大」走向「偉大」!
咕嚕嚕嚕,咕嚕嚕嚕··
一頭又一頭巨大的戰爭惡獸,從更巨大的戰船的旁游過。
雖已經徹底宣告報廢,殘骸仍舊如山。
東海龍宮外的戰爭已經結束,過多的海族軍隊,要去到該去的地方—去娑婆龍域肯定是來不及,亦無此必要。
當整體的躍升完成,海族整體實力得到膨脹,在迷界這里獲得短期的力量優勢,為何不能反過來,去掀蒼梧境,天凈國?
沉舟側畔,過盡千帆。
翼王水鷹地藏盤坐高穹,靜靜地感受著海主本相的變化。
這一次的族群躍升,越是底層,受益越大。它是一種生命本質的升華,在初生者的身上,能有更完整的體現。
但對于他這樣的真王,也不是全無作用。他作為海族的一員,亦能從生命本質的躍升中,窺見皋皆陛下的偉大痕跡。
那些已經走到關鍵時刻的強者,想必更能從中獲取靈感。
這一次種族躍升若能順利完成,海族強者必然井噴!
他又睜開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只要閉上眼睛,那個血污中的笑容,就總會出現在眼前!
明明已經天階法術洗樓船,將其徹底打死,未留半個活口·····雖未能阻止那福禍之門。
水鷹地藏完全信任自己的力量,但也的的確確,始終無法驅逐不安。
他索性便睜著銳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福澤戰船的殘骸,心中忽起一念,于是抬手遙按,打算將這艘戰船的殘骸、包括戰船上的殘甲死尸,也都一并碾碎,碾為更具體、更細微、更不存在變故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