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外,是烏泱泱的人!
此處向來是空空蕩蕩的廣場,不允設食肆酒坊,不許叫賣聚集,何曾聚攏過這樣多的人?
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卻緘而無聲,顯示了良好的紀律性。很顯然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軍人。
人群中有許多熟悉的面孔,叫姜望不由得駐足。
他駐足在這閶閭門外,整理心情,笑了一笑:“諸位于此就朝食乎?”
現在是辰時,亦即“朝食”之時,很多人都在這個時候起床吃早飯。
曾經的武安侯算是和他曾經的部下打了個招呼。悽
但面前的人群沉默不言語。
仿佛可以用這沉默將他留下。
姜望駐足了片刻,又往前走。韓令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人群也沉默地讓出一條道路來。
姜望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視線的重量他早知道,視線的重量他已承擔。
他的堅決,就在這沉默中傳遞。
忽然有一個漢子單膝跪地,攔在身前,仰頭看著姜望,面容悲戚:“侯爺!您還記得我嗎?在夏國岷西走廊,您救過我!您……為什麼要離開啊?”悽
姜望看著他,其實對救他的事情并沒有太多印象,但這張臉的確是相熟的,曾在夏地追隨他作戰。
岷西走廊那一次,弋國大將閻頗與夏國的周雄打生打死,戰斗余波殃及了不少齊方士卒。
他一邊伺機加入戰斗、幫助閻頗,一邊抓緊救人,還因此讓潛伏一旁的易勝鋒看到了機會,迎來了薄幸郎的偷襲。
這個漢子,大約就是當時的士卒之一。
身為將領,目光囿于一兵一卒之生死,不以保全自身、發揮更大作用為重,稱得上愚蠢。
但也成為人們懷念他的理由。
姜望伸手將這個漢子提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打算離開。但人群齊刷刷地跪下來一大片。
七嘴八舌地喊叫起來。悽
這個與他拔過哪座城,那個隨他斬過什麼將,誰與他舉過旗,誰曾和他一起分過酒……最后都問他為什麼走。
姜望只得抬起手掌,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這些熱血上涌的軍漢,才得肅靜。
“此事朝廷自有公示,我就不說了,具體情況以朝廷公示為準。”他的視線一一掃過四周,誠懇地說道:“但是諸位袍澤,我永遠不會忘記和你們并肩作戰的日子。今日離別,并非永別,往后江湖再見,我當敬諸位酒!”
“還是我先敬你一杯吧!”額纏玉帶的李龍川從人群中走出來,手上提著一壺酒,指間夾著兩個酒杯。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用靴子踢人:“都起來吧,人家心意已決,你們道個別就算心意到了。”
軍漢們紛紛起身。
這個英武的青年將領,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走路的姿勢已有十分怨氣。悽
“我本是不想來,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為你踐行一杯……”他說著,隨意倒了一杯酒,姿態輕慢地遞與姜望,道了聲:“嗟!”
姜望完全能夠理解朋友的情緒,只是笑了笑:“今飲嗟來之酒!”
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將杯口朝下,笑著說道:“替我問鳳堯姐姐好,希望以后有機會當面賠罪。”
倒是李龍川有些不好意思了,頗為扭捏地陪了一杯。
酒液下肚,沉下去一些羞臊,浮起來一些憂心。
他認真地說道:“希望咱們不要在戰場上遇見。”
悽
當今天下,列國相爭頻仍。君擇臣,臣亦擇君,人才往來本是常事。大齊如今的國相江汝默,可也是小時候由他爺爺帶著,從申國遷來的。
不過具體到每個人身上也有不同。比如姜望這樣的國之天驕、戰功彪炳者,天子越是看重,就越不會放任其為他國之劍。
姜望承諾不會去其它國家效力,這承諾之所以被相信,不僅僅是因為姜望本人的品格。更因為他回來齊國當面請辭的實際行動。
這道理非常簡單——他若要去天下任何一個霸主國,直接去便是,齊國的壓力,自有那些霸國擔著。他根本沒有必要回齊國一趟,用自己的生死,來考驗齊天子的心情。
知道姜望接下來想去干什麼的人并不多,在姜望的認知里,除了重玄勝之外,應該只有當今天子。
因為他幾乎從未在人前提及過莊高羨,在這段艱難的長旅里,他始終緘默著,咽血于肚中。
所以這句笑著說出來的“希望以后有機會”的分量,李龍川現在并不明白。悽
但是他明白李龍川這句“不要相見于戰場”的沉重。他割舍了在齊國的所有名祿,表現出一心求道的無情,李龍川仍然視他為好友。
所以他鄭重地說道:“絕不會。”
在李龍川之后走出人群的,乃是臨淄貴族圈里最受歡迎的晏撫晏賢兄。
“我就不跟你喝酒了,等會還有事情。”他語氣隨意地交代著,就像姜望只是簡單地出個遠門,隨手把一疊房契拍到姜望手中:“這里有一些宅子,五域幾個主要國家都有,你自己看著住哪里方便就住哪里。
省得自己再去置辦了。”
這刺眼的財富之光迫得李龍川連連后退,用輕掩口鼻的方式,表現一個名門子弟對阿堵物的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