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斷絕未來,僅剩的三尊分身,都是夜游假神。
當然,即便只是夜游假神,以燭歲的眼界來駕馭,也足以壓制姜某人。
但他臉上的皺紋只是輕輕舒展開:“有些日子沒見了,武安侯。”
“其實也沒有幾天……”姜望嘆了一口氣:“燭歲大人,您所為何來?”
“別誤會。”不再戴著破皮帽因此露出蒼蒼白發的老者,晃了晃手里的燈籠:“只是抓了幾個背國逃竄的游魂,回來正好遇到你。”
“我不會與齊國為敵。”姜望認真地道。
“那是你的自由。”燭歲睜著盲眼,慢吞吞地道:“現在已在齊境之外,可不歸我巡狩。我老了,也該休息了,可能以后不會再見……送你點什麼可好?”
姜望其實不明白燭歲為什麼要送他東西,但這句‘我老了’,聽得他有些傷感。
“前輩打算送我什麼?”他問。
燭歲一提燈籠,一點如豆的白焰,搖搖晃晃地飛出來,浮在姜望身前。
“我曾經想讓你陪我打更,但年輕人更應該站在陽光之下。我曾經希望齊國的夜晚永遠寧靜,但‘永遠’在我這里,本有期限。在無數個夜晚我感覺到孤獨,而在更多的時候,我感受到愛。我不能陪齊國走更遠了,你也提前選擇了離開。算是與你告別吧,年輕人。這是我在臨淄街頭的夜晚,攫取到的一點光亮……送給你,勿忘心安。”
金色的三昧神火飛將出來,將這豆大的白焰輕柔包裹。
“我會好好珍藏。”姜望說。
燭歲擺了擺手,提著白紙燈籠,向著齊國的方向走,與姜望錯身而過時,又道了聲:“放心,我會轉述。”
“轉述什麼?”待他走后,白玉瑕問道。
齊天子沒有理由同時派兩個人過來送姜望,尤其他們兩個還是韓令與燭歲。
所以燭歲是自己來的。
他的到來,也許是警告,也許是告別,也許真的只是路過。
但姜望的腳步,切實地更輕快了一些。
“沒有什麼。”他說:“不要說燭歲大人的壞話。”
白玉瑕莫名地對前路悲觀。
我說的仕姜望,是抱你的大腿,而非替你負重。這才走了幾步路,怎麼什麼都賴我?
“我說他什麼壞話?你不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他叫燭歲好吧?”
……
……
得鹿宮中。
面容清瘦的朝議大夫葉恨水,單獨擺了一張書桌,正坐在那里,一邊行文,一邊對答。如走龍蛇,落在紙面,字字如躍云天,端的是華麗至極。
他的文風稱為“龍宮苑”,字體叫作“章臺柳”。都由他所開拓,在齊國文壇極有影響力。
百忙之中抬眼一瞥,恰看到身形佝僂的燭歲,提燈走進殿中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燭歲乃齊武帝舊臣,巡夜千年似太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嘴里只是道:“篤侯請求開放懷島,在天涯臺立塑像,永懷釣龍客。您要求的這篇祭文,我已擬好。”
一般的文章,宮里八個秉筆太監足堪勝任。丘吉他們的學問是不錯的。
但像這種面對軒轅朔這等存在的祭文,就得他這位青詞大夫出手了。
他之所以成為朝議大夫,名列政事堂,高踞整個大齊帝國的政治高層。當然也不僅僅是文章寫得好,字寫得漂亮。
天子喚他來,既是需要他寫文章,也是問政。
在天涯臺為釣龍客立像這件事情,還是迷界之戰衍生的結果。
戰后的釣海樓,毫無疑問已經失去了主導鎮海盟的資格,更沒有力量再獨據懷島這個近海第一大島。
出身蓬萊島的東天師宋淮,在戰后駕臨懷島,表示上古人皇意志不絕,釣龍客精神永存,出面支持陳治濤重建釣海樓。支持崇光支持秦貞,旁人都有話說,各執一詞,爭個正統之名,爭上千年也未必能有結果。唯獨陳治濤,得到了危尋生前的反復確認,在法理上是無可辯駁的。
旸谷將主岳節,親自主持了對戰死于迷界的人族英靈的祭祀,將釣龍客軒轅朔列為第一。
曹皆代表齊國也對此表示認可,更高度評價了沉都真君的犧牲。推動局勢,讓懷島變成一個真正面向所有人族的、更開放的所在。主張在天涯臺立像,承認釣海樓的法統,也歡迎天下有識之士,共建懷島,所謂“人族皆承人皇之志,海客皆繼釣龍之心。”
葉恨水必須承認,曹皆的政治手腕也是非常高超的,讓釣海樓成為懷島的一部分而不是懷島本身,但這顯然不是齊國在戰后所能得到的最佳勝果。宋淮把握住了支持釣海樓的名義,往后近海事務,景國就有了橫插一腳的資格,實在后患無窮。
天子似乎心緒不佳,只道了聲:“有勞葉大夫,文章我就不看了,直接送去懷島便是。”
葉恨水于是明白,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
遂起身對天子一禮,又對燭歲點了點頭,拿著剛寫好的文章,徑自去了。
===第十三章 新人走舊人辭===
現在燭歲在御前。
天底下可以隨時陛見天子的人不多,燭歲當然是其中一個。
那身破皮帽、舊皮襖已經不在了。
那是他身上的最后的武祖痕跡,就像他燭歲,也是武祖時代最后的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