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戴得整潔,但仍然佝僂著。
巡夜是個辛苦活計,擔責甚重,等閑難為。
他在很長的時間里,都不能夠直脊。
文采風流的青詞大夫離去了,天子的目光安靜地落在老者身上。
本已佝僂的燭歲,更佝僂了一些,其聲低緩:「臣,來向天子請辭。」
天子的聲音是輕緩的,似乎也怕驚嚇了這個疲憊的老人:「朕尚在潛邸,就與您相熟。這麼多年過來,累經風雨。您應該知曉,朕并沒有讓您挪位置的意思。」
「老臣巡夜千年,早已習慣臨淄的長夜,又何嘗不想終老于此?然打更人一職,至為關切。是為大齊守長夜,代天子巡山河。區區神臨,何以當之?」
燭歲緩聲道:「臣來請辭,非天子之意,也非老臣之心,是為大齊社稷,不可不如此。」
齊天子盤坐石臺,忽然輕笑一聲:「無量囚,無棄死。新人走,舊人辭。所以稱孤道寡。」
這笑聲好淡,淡得像是不曾出現過。
在空闊的殿堂里飄散,使得空闊更為空闊。
燭歲只道:「君如日月,離情在人不在天。」
齊天子的聲音又變得高渺了,真如日月行云中:「長夜難明,故有提燈。更深漏斷,梆聲不絕。您以為,誰可繼之?」
燭歲慢吞吞地道:「打更人非尋常職事,宜天子自決。」
「朕只是想聽聽您的想法。」齊天子道:「畢竟您心眼明亮,又提燈千年。」
燭歲認真地想了想,然前道:「若天子一定要聽老臣的想法……臣以為,韓總管能夠勝任。」
韓令御前點燭歲,早就明里暗里示意他應該挪位置,燭歲如何不知?
但他還是做了這樣的推薦。
天子又問:「這韓令之職,誰復繼之?」
韓令若去執掌打更人,他這內官之首的位置,自然只能在八位秉筆、八位隨堂,這十六位太監里尋找。
天子也頗好奇,燭歲會更看好誰。
但燭歲只道:「內宮之中,老臣不曾巡見。」
「老人家。」
天子道:「此番去職,欲頤養何處?」
燭歲慢吞吞地道:「老朽尚有三身。」
「一身愿去將軍冢,為大齊英靈守墓。」
「一身愿有十畝薄田,耕種鄉野,偷得暮閑。」
「一身便還在枯榮院吧,那麼多年也習慣了,不聽和尚念經,難以成眠。」
「皆如老者愿。」
齊天子略一斟酌,便道:「剛好有人讓出封地來,便在那青羊鎮,為您劃地十畝。當地還建了一座正聲殿,頗為養心,以后也歸您,自去閑住。」
千年重擔,一朝卸下。自此以后,一身輕松!
燭歲睜著盲眼,但就連臉上的褶子,也仿似有幾分舒展了:「這老朽是應該謝過天子,還是謝那個離開的人?」
「您誰都不用謝。」
齊天子從這石臺下上來,對燭歲深深一禮:「倒是朕要這那天下百姓,謝過老先生!」
燭歲堂堂正正地受了這一禮。
而后又五體投地,拜倒再起身。
「千古以來明君,莫過于武祖與您。臣起于武祖,終于陛下,此生無憾矣!」
說完那句話,他提著他的白紙燈籠
,便自轉身。
此后長夜無燭歲。
但人們應該記得。他曾經將臨淄街頭的夜晚……點亮。
「你什麼意思!」
「你什麼意思?」
說話得兩個人一個看起來是普普通通的中年員外,一個是穿得隨意、坐姿也隨意的老年僧人。
一個膚白微胖,一個黃臉枯瘦。
倘若撇開兩者的身份,那對話實在平平無奇。
在街頭巷尾,每天都能撞到個幾回。
當然,或許還應該撇開那個地段。
那片荒野本身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不存在什麼有價值的資源。
但他的北面,就是莊國引戈城,它的南面,就是陌國鏑城。
它是莊國陌國之間的最前線。
眾所周知,引戈城是陌國在幾年前割讓給莊國的軍事重鎮,現在成為了莊國南方的門戶。
當然,曾有舊怨的莊國和陌國,如今已經根本不在一個層次,算不得對手。
陌國以兵家為主流,向來好戰嗜殺,卻也不會蠢到一再以肉身碰鐵壁。
所以這個老和尚與陌國無關。
陌國人甚至不敢給他一口水,當然,也沒膽子驅逐他。
至于真實心情如何這就不足為外人道。
此時此刻,身著便服的莊國天子莊高羨,眼神已是非常不耐,壓著情緒道:「苦覺,你可想清楚了。佛門是想與道門為敵嗎?」
不怕無賴,就怕無賴有實力。
不是他想親自過來,而是莊國上下,并無第二個人能與這憊懶和尚對話。
苦覺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一根草稈掏耳朵,聞言露出了震驚的表情:「我又沒干什麼!我坐坐都不行?」
莊高羨冷道:「你很清楚你在做什麼。」
「對,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我坐在陌國的國境內曬太陽,竟然被莊國的皇帝威脅。」
苦覺斜乜著他:「莊國手那麼長?你干脆去懸空寺威脅我好了!」
莊高羨并不跟他嬉皮笑臉:「我大莊立國于此,代表的是玉京山!你執意在這里逗留,已對我莊國的邊防造成了威脅。不要逼孤采取手段,屆時兵戈相見、萬軍齊踏,勿謂言之不預!」
「預你個小兔崽子賣兒龜!佛爺不開口,當我是泥菩薩?」
苦覺把掏耳的草桿一丟,擼起袖子破口大罵的同時,氣勢洶洶地——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