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背后牽動的,是整個西境的局勢。是莊雍對局的大勢變幻。
而韓煦,沒有作聲。
他只是憤恨地看著,看著莊高羨的背影瀟灑遠去。
直到莊高羨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氣息也再不能被捕捉。
在壓抑的靜默之中,韓煦深呼一口氣,那混雜了憤恨恥辱的難堪表情,也隨著這口濁氣呼出去了。
這是多麼完美的一戰!
他和莊高羨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至于結果是不是真的如人所愿……且往后看!
英國公北宮玉默默解下外衣,為雍天子披上,遮蔽尊體。
莊高羨的放肆羞辱,不可能完全沒有影響。
在場這些勛貴重臣,只是提前得到消息,來國境外迎接天子,并不知道天子為何在參與太虛會盟的路上,與那莊高羨拔劍私斗。而且還輸得很慘,輸掉了會盟資格……
眾人都有些沉悶地往雍土回撤。年紀最輕的武功侯薛明義,在這時候忽地開口道:「陛下,恕臣有罪!」
「你有什麼想說的,便直說吧!」韓煦索性落在地上,緩步而行。
一行人紛紛落地。
雍國的君臣,便這樣以步當車,走在雍國境外的荒野中。
薛明義道:「既是在境外,又無外人,臣就直抒胸臆了!以臣思之,那莊高羨說的,并非全無道理。咱們得了墨家的支持,得以發展國力,俱興百業。可長此以往,墨家尾大不掉。雍國竟是誰之雍國?銅臭真君,萬物可賈,臣不忍……天子作價!」
公侯俱都沉默。
韓煦雖然身受重傷,氣息不穩,步履間仍有威儀。走了一陣后,才道:「薛明義,朕忽然想到,你與前齊國武安侯,爵名只差一字。
」
薛明義以為天子是要借這絕世天驕之名敲打自己,愣了愣,嘆了一聲:「我遠不如他。」
「不,不是你不如他。」韓煦道:「你薛明義七歲學武,十三名傳一縣,十五縱橫一府,十七舉國聲聞,弱冠之年爭殺巨梟,而立之年在戰場上證明自己,乃我大雍最年輕的國侯!何嘗不是天之驕子,如何不能競躍龍門?」
他嘆道:「是雍國負你,是以前的雍國,沒有給你機會。令你錯失良時!」
薛明義垂著頭,盡量掩飾自己聲音里的不平靜:「天下之道,唯在自求。臣才具不足,不曾怨怪國家。」
韓煦擺擺手:「倘若天高六尺,七尺男兒怎能直嵴?倘若狂風勁摧,秀木豈能昂首?」
「雖說子不言父,但朕為雍國天子,也就直陳了吧——我父韓殷,尸位素餐,是雍國痼疾!
「他得國不正,故而疑神疑鬼,不肯放權。
「他懾于明帝之敗,一生不敢再進,而又不愿退!吸血國勢,以養洞真,致使泱泱大雍,勢衰運竭,再養不出第二個真人。無人能在官道上有所成就。」
他越說越激動,后來恨聲道:「難道我一等英國公沒有洞真的潛力嗎?難道我北拒赤馬衛的相國,沒有洞真的可能嗎?便是朕!朕自負不輸于人,又如何等到今日才能洞真?」
薛明義已是虎目含淚。
北宮玉短須微顫。
而韓煦繼續往前走。
這位力挽狂瀾的雍國天子,這位剛剛被莊高羨擊敗并羞辱的雍國天子,虛弱地往雍國的方向走。
他遙望遠方,眼神帶著追憶:「雍國不缺勇夫。」
他如是說道:「瀾河曾經染赤,鎖龍關下堆尸如山。相國守靖安,府中青壯盡拒北……但就是日薄西山!
「國勢一天天衰減,你我怎麼努力都是無用。
多少仁人志士,多少丹心愛國,年復一年,最后飄葉逐波。
「朕經歷過雍國強大的時期。
「朕見過野心勃勃的雄主,揮師北上,欲合西北五國聯盟,連極西之地,與荊國爭鋒。
「朕見過年輕人心懷夢想,在雍國的大地上馳騁,縱馬揚鞭。
「朕為太子之時,已不見國家有望。朕登上君位,做了百年的傀儡,眼睜睜看著國勢凋敝,此心痛徹,夜不能寐!
「那時候朕就想……」
他的語氣帶著期待:「雍國繼續強大就好了。」
他欣慰、哀傷,而又真摯地道:「雍國的天空無限廣闊,雍國人繼續人人相競,皆能爭于龍門……就好了。」
他拒絕了攙扶,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帶著這群帝國高層回家。而最后說道——
「大雍長治,不必姓韓。」
……
……
長河萬里平波,一襲青衫,漫步在長河上。
人身在河面的倒影,像一條小船。他便馭此孤舟,一路前行。
他走得并不急。
越是灼心痛肺,越是殺意難耐,他越告訴自己——不要著急。
這個機會很不容易,一定……一定不能錯過。
在道歷三九一七年的臘月
二十七日,永失故鄉。背著妹妹亡命而走,一路遠行,漂泊至今。
今天是道歷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
已經五年零兩個月,將近一千九百天,約莫兩萬三千個時辰。
這些時辰里的每一刻,他都用苦難來度量。這些時刻里的每一分,他都用修行來填滿。
不敢懈怠呀!
這些年他沒有一晚安枕,每每閉眼,都是舊容。
在人生中最應該意氣風發的年紀,他承責于肩,負重而行。姜夢熊說他「望之不似少年」,朋友都覺得他「苦大仇深」
。
他放不開,他木訥,他笨拙,他不敢被愛和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