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他要給時光里的那個少年,一個交代。
他要替那些不能再發聲、不能站出來的人,要一個交代。
盡管這個所謂的交代……已經遲來了很久!
長河清波曾照影,一如他這一路走來,步步留痕。
在某一個時刻,他平伸他的手掌——
啪嗒!
一滴真血墜下來,砸在他的掌心,像一滴雨珠,就此攤碎了。
掌心徹底紅。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隨后下起了雨。傾雨似瀑,在平靜的長河上,砸出一點一點很快就散去的水紋。但新的水紋又發生。
雨珠落在姜望的長發上,落在他的青衫上。
他合攏了手掌,停留在水面,安靜地感受著一切。
掌心這滴真血里,是一位當世真人在生死一戰中所捕捉到的、關于另一位真人的所有信息。
他對莊高羨的情報收集,已經持續了很多年。
他想這是最后一次。
===第一百零四章 八方來會===
星月原的天空是明朗的,白玉京酒樓依然喧囂。
游蕩在星月原的,大都是沒有身份的人,但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生活。
在這個諸方不管的地域,武力是保障一切的基礎,但也并非只有武力。
白玉京十一樓的靜室中,大幅垂字,獸口吞香。
瑯琊白氏的公子哥,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總是愿意讓自己生活得更精致一些。
此時的他,盤膝而坐,左手反握長劍,橫于身前,衣飾得體,姿態甚端。
關于白玉京酒樓日進斗金,酒樓的財富累聚卻沒有那麼夸張。支出條目里的“服裝購置費”,可能要負很大的責任。
跑堂的自帶服裝。
砍柴的、負責開光的都沒必要穿得多好。
東家更是常年一件如意仙衣披身。
服裝都為誰購置了,是顯而易見的。
雪亮鋒刃照著玉白的俊臉,他隨手拿過旁邊的酒壺,吞了一口店里最貴的酒,盡數噴在冷鋒上。
酒珠細密,勻稱地鋪在每一寸鋒刃上。
他取過一塊雪白的方巾,慢慢擦拭他的長劍。
這過程十分緩慢。
他沒有錯過任何細微之處,比坐在柜臺后面算賬還要認真。
一個劍客,首先要認識自己的劍。
其次是認識自己。
最后才是認識對手。
他用這個過程,和自己的劍,做最后的交流。
一個衣著簡樸,腰上掛著柴刀的人,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他沒有回頭。
因為這個人是攔不住的,天地無拘。
他只是笑著道:“還得是這摻了水的酒,洗起劍來很干凈。”
林羨問:“那你怎麼不直接用水洗?”
白玉瑕深沉地道:“人為什麼要喝酒?喝的是一種感覺。我的劍也是如此。”
林羨倚著門框,把臂側立,沒有言語。
白玉瑕也就不多說。
這實在不是一個有趣的人。
背負太多的人,總是很難有趣的。
他擦拭好他的長劍,將之歸入鞘中。一絲不茍地理了理衣襟,然后起身。
他起身往外走,在與林羨擦身而過時,才道了聲:“守好咱們的酒樓,我去去就回。”
直到這個時候,林羨才又開口:“我跟你一起去。”
白玉瑕停步:“你知道我要去做什麼?”
林羨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去找東家了。能讓你這麼認真擦劍的事情,我應該去。”
白玉瑕以掌柜的語氣說道:“東家沒有跟你說,是不想連累你。
你肩負容國之望,不可輕身涉險。”
“東家跟你說了?”林羨的職務雖然只是砍柴工,但也并不是那麼服氣。
“一開始他也不想跟我說。他不想連累我,或者……”白玉瑕笑了笑:“他覺得我太弱了,幫不上忙。”
他瀟灑地搖頭:“只是我跟著他從齊國到妖界,從妖界到迷界,從迷界又到星月原,朝夕相處。我實在想不到他有什麼辦法能夠瞞過我。”
“你不怕被連累?”林羨又問。
白玉瑕道:“我早已離開瑯琊白氏,與越國切割。我是一個孤魂野鬼,除了東家本人,連累不到別的誰。”
“我也不怕。”林羨說。
“東家既然沒有叫你,自然有東家的道理。”白玉瑕很有些認真:“此事干系重大。就連凈禮小圣僧,他也是瞞著的。”
“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情。”林羨道:“我拜在東家門下,受他庇護,得他指點。現在他遇到事情,我卻袖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白玉瑕回過頭,嚴肅地看著他:“我相信你林羨是重情義輕生死的好漢。但這件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一個不好還會連累到你的國家。我們都知道你對容國的情感。東家不希望你去,我也如此。”
“你說你是孤魂野鬼,只是在這白玉京棲居,其實現在我也是。養我教我的人已經死了,我也沒有父母家人。我是脫離了一切,來跟隨東家修行。所以也不存在連累誰,最多連累到白玉京。”林羨的聲音就像他的刀一樣,執著有力:“若最后我有幸能夠成長,我當然會回去報效祖國。但現在,我必須要做我應該做的事情。今日是白玉京的林羨,容國的林羨還在他日。”
白玉瑕注視著他的眼睛,從中沒有看到半點動搖。
“那麼只剩最后一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