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
凌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們都長大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呢?我一開始還記得,后來就忘了……”
他摸著自己很有些蒼白的臉,笑著道:“我現在比你們都顯年輕吧?”
“我今天準備出門,想看看西郊那邊的鎮子,還有沒有人沒安葬……應該是都安葬了的,但我總感覺好像忘記了什麼。近來我的記性很壞。嗯,我想著今天要出門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閑話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時候,趙汝成就總嫌他煩,一到凌河“念經”的時候,就找各種理由開溜。
今天卻舍不得走。
人們這時候才知道,鋪滿了視野的那些墳塋,竟是誰人所為。
凌河在這片土地,安葬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他一直在做這件事情。
已經五年又兩個月了!
“你好,有人在嗎?”
“還有人……活著嗎?”
這麼多年……這麼多天……他每一天都在重復這樣的問題。
從來沒有人回答他。
今天看到這麼多人,他是很高興的。
但這些人里還有身穿冕服的莊高羨……他不喜歡。
“你是我們莊國的皇帝?”他問。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人明明稀松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帶有什麼超凡力量,但被這樣的人,這樣的眼睛看著,莊高羨竟然緊張。
他有一種小時候背書沒背好,被杜師抽查的不安:“朕……”
“怎麼還敢來見我們呢?”凌河又問。
莊高羨想到了生靈碑,想到了自己親筆寫下的生靈碑文,心中生起一種悲憫,竟然也有些真實的傷懷了:“朕那時候……”
“你知道楓林城,死了多少人嗎?”凌河又問。
莊高羨愣了一下。
戶籍,自然是有的。
楓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現在……早已銷掉。
人都死絕了。
查這個有什麼意義呢?
他發現自己的嘴唇有點干:“三……四……幾十萬?”
“是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凌河說。
莊高羨沒法說話了。
他還能怎麼接話呢?
凌河開始掐訣:“現在我們,要跟你討債。”
莊高羨猛然驚轉,面露獰色。
轟隆隆隆!
以他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墻。一堵堵高墻,共同構建成一座不斷變幻、不斷擴張的迷宮!
他若拔身而起,石墻也隨著他高漲,好像能夠一直延伸到天盡頭。
莊高羨大袖一揮,便轟倒大片的石墻。
可石墻之外還是石墻,視野之中,仿佛無盡。
這不是凌河的力量!
這是整座楓林城域,這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兩個月的痛苦與絕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創世得真。
這座被遺棄在現世縫隙里的城域,也在漫長的對抗痛苦的過程里,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這是楓林城城衛軍趙朗的石墻迷宮。”凌河慢慢地說。
他立在最高的石墻之上,身形隨著石墻拔高。他俯瞰迷宮中心的莊國皇帝,雙手迅速結印,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無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與無名指構成的三角區域中,張嘴吐息——
吐息瞬間成龍卷,咆哮著撲到了莊高羨身上!
“這是吹息龍卷,來自楓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長祥。”
他的右手高舉起來,對著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劇烈動蕩。天風如鞭,尖嘯著向莊高羨笞落!
“這是楓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風。
他守城而死,死前欲問董阿,想見君王。”
凌河在綿延無盡的石墻上緣疾行,腳步越踏越快,在呼嘯而過的風聲里,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狹長而直,冷鋒似雪。
“刀名快雪。”他說著,迎面一刀斬落:“此楓林城衛軍魏儼之刀!”
他在這石墻迷宮之中,獨自對莊高羨展開了進攻。攻勢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獨自?!
他代表了楓林城域千千萬萬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哮。
何止千鈞萬鈞,問世間誰人能承?
莊國的皇帝,是莊國萬民之主。
萬民擁之,則為帝。
萬民覆之,他就什麼都不是。
莊國的國格在過往支持著他,而在此刻鉗制著他。
為君者當承萬民之愿,也承……萬民之怨!
凌河殺法不絕,鋪天蓋地,殺得莊高羨左支右絀。
“這是沈南七……”
“這是黃阿湛……”
“這是蕭鐵面……”
百種千般的道術殺法,如瀑布一般奔流。那些道術殺法,或許簡單,或許復雜,但在這個楓林城域所結成的獨立世界里,它們就代表了這個世界的力量。
舉手投足,合道如一。
他甚至于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根戒尺——
啪!
狠狠抽在莊高羨的臉上,將他抽得高高飛起。
“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私塾老先生!”
……
所有人都被阻隔于石墻迷宮外,這是一場漫長的進攻。是楓林城域四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六人,與莊高羨的戰爭!
萬民伐君,君亦君乎?
當轟鳴不絕的聲音只剩余響,迷宮的石墻一座一座垮塌。
已經鼻青臉腫的莊高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呵呵呵呵……”此刻他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國勢了,他的天子位格正在散去,他的修為也衰而復衰,他是真正意義上被從龍椅上扯下來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