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太難過了。
冷面的苦諦真人沒有勃然大怒,他靜默在那里。嚴肅得如刀刻般的表情里,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沉默。
或許他也有很多的話想說吧!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講。
而后山門之中,有一聲愁苦的嘆息,幽幽響起了:“既是為苦覺而來,又哪里有什麼關卡讓你過?姜施主,請入山門。”
苦諦于是側身。
姜望盡量讓自己燦爛,但只做得到面無表情。
他直脊挺身,昂首按劍,大步而行,他代表三寶山在這佛門圣地龍行虎步。富貴不還鄉,發達不顯圣,對老和尚來說,該有多麼遺憾。
三寶山的凈深。 今日.衣錦!
在眾僧侶復雜的目光中,他緊隨觀世院首座之后,踏進這佛門圣地開在現世的山門,走進懸空禪境。
那巍峨的懸空巨寺、寶光隱隱的塔林、跨越萬古的梵唱全都不能吸引姜望的注意。
他默默地往前走。
苦諦也默默地在前方帶路。沉默是古寺的回聲。
再長的路,都有盡頭,走了再長時間,也無法定住心弦。可他莫名地希望,路更長一些。
他寧愿一直走不到盡頭。
姜青羊身先士卒,姜武安勇冠三軍,姜閣老擔責天下,姜望他不能勇敢地面對結局。
但他終于來
到懸空寺方丈的靜室外。房門也被苦諦無聲地推開。
姜望往前走。
苦命大師坐在一張長案后。
案上只有香爐一座,檀香三根。
青煙裊裊,隱約了苦命方丈面上的褶痕。
這位從來滿臉愁苦的胖大和尚,面上此刻沒有愁苦。今日他無法為蒼生悲。
他只是平靜地坐在那里,像是已經坐了很多年。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是比我想象的要早一點。”他如此說。
姜望走到他身前,在長案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與懸空寺的方丈相對,腰桿依然直挺:“便請方丈告知我,這一切是怎樣發生。”
苦命道:“我要從何說起呢?”
他搖了搖頭:“我無法置身事外,說一些看起來客觀的話,我這個遁入空門的和尚,無法不帶情緒地描述—”
他抬起一根胖大的手指,遙遙點在姜望的眉心:“這一切,便請你自己去他的命運里看一看吧。”
姜望跪坐在香爐前,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你娘的草鞋墊子爛雞蛋,三寸釘跳到佛爺的膝蓋上!狗日的匡命,你還蕩邪統帥。怎麼不把宗德禎蕩了!當初他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多少人傾家追隨,要搏一個從龍之功,一群人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打下了基業,他一扭頭自己跑上了玉京山—和尚都知道,塑成金身,不忘善信。他是上山就忘本,一等一的沒良心,堪稱天下第一邪君!”
禪房之中,黃臉老僧半躺在地,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腳上,一手摳著腳板,一手時不時捶打地面,給自己助興添威。
嘴里是破口大罵,幾個時辰了都不停歇。每罵到關鍵,就狠狠砸一下地面,砸出“砰”的一聲混響。
砰! “宗德禎!”
“你個鉆黃泥的老王八,你鉆到你爺爺的褲襠里了!那麼愛吃這個,怎的不去茅坑!幾千歲的老不死,欺負我這個小年輕。還你娘的紫虛定神符,你要一點臉?這麼多年白活了,半點長進都沒有!佛爺要是跟你一般年紀,早超脫了也!你又是國家體制又是玉京山,走什麼都走不通,知羞不知羞!”
“別罵了!”禪房外響起苦病的聲音,雖是勸解,也洪聲如雷,倒更像是在跟他吵架:“罵多了懸空禪境也擋不住,紫虛真君會聽到的!”
“就是要他聽到!”黃臉老僧在禪房里怒氣沖沖:“這個狗娘養的要是聽不到,佛爺不是白罵了嗎?!”
苦病道:“你別給山門—”
“閉嘴吧你這病癆鬼!!”黃臉老僧無差別咒罵:“佛爺還沒罵到你呢,你以為你就是什麼好東西了?!你師兄被人使用卑鄙手段定住丟回來,你瞎了眼睛啊看不到?你倒是拿刀砍他啊,不是降龍嗎?你降的什麼土蚯蚓?你是大公雞啊?!不跟別人拼命,跑到這里來勸我,覺著佛爺脾氣好怎麼的?什麼玩意兒!!”
苦病嗓門雖大,但是罵不過他,悻悻然閉嘴,轉身就要離去。
但禪房里的黃臉老僧并不罷休:“放佛爺出去!佛爺數到三,別逼佛爺罵狠的!
“一!二—一苦命你這個死胖子!你這肥頭大耳的死胖豬!老子知道你在聽,別給我裝死!一天到晚聽墻角,事到臨頭不吭聲,你配當這個方丈嗎?你配嗎?苦性不死,輪得到你?死胖子!站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罵你師父了!”
苦命愁苦的聲音幽幽響起:“我師父不也是你師父嗎?”
黃臉老僧指天罵地:“好啊你這欺師滅祖的東西!罵咱師父你都不在乎了!”苦命不吭聲。
“世尊!”黃臉老僧又高聲:“世尊也不是個什麼——”
“住嘴!”苦命胖大的身形一下子撞進禪房里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瘋了!”
一臉病瘦的苦病、非常嚴肅的苦諦,也都踏進禪房里,嚴厲地看著他。他們這一輩師兄弟,還活著的,算是齊聚了。
誰也沒有想到,黃臉老僧竟敢謗佛!這簡直觸犯了修佛者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