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并不回應,而是微垂眸光:“你坐著,本閣站著,這不符合我們之間應有的定位。”
陳算笑著起身:“您請坐,我站著——閣老有什麼要訓斥的?”
姜望真就坐了下來,并平伸其手,往下按了按:“你也坐。”
“閣老太客氣了。”陳算道:“我戴罪之身,還是站著吧!”
姜望道:“你希望本閣抬頭看你?”
陳算于是又坐下來,感慨道:“閣老的規矩還真不少!”
“你難道不習慣?”姜望問。
陳算想了想,又笑起來:“還真是很習慣!讓我意識到我確實在天京城里!”
這天京城是個什麼規矩,姜望無意探討,只抬眼看著面前的這位景國天驕:“福地卡位一事,你不否認?”
陳算笑道:“您應該不會沒做好證據就來抓我吧?”
“陳兄。咱們見過好幾次,算是熟人,我對你是保留了最大程度的耐心的。”姜望的語氣忽然很溫和:“我知道這件事情不是你的意思,你沒這麼閑,也不會愿意這樣做。但你是景國人,你受此職得此俸,你沒有辦法。一個龐大帝國的利益關系里,沒有空間容納個人的對錯……我答應太虛道主秉公執法,所以我不能放過你。但我愿意在規則允許的范疇里,給你一些酌情的寬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算微笑以對:“不太明白。”
姜望慢慢說道:“這次針對天下城的調查,涉及很多,不是一兩個人坐在一起,就能聊出全部結果。我給你一點時間,去找靖天六友,讓他們來跟我聊。不用你說任何別的事情,只需要他們站出來跟我開誠布公的聊一聊,就可以——這很簡單,對嗎?”
陳算收回笑容,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會做。
福地事件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與任何人都無關。為何閣老要一再強調我景國人的身份?您想引導什麼?您難道對景國有敵意?”
姜望輕輕頷首:“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這一刻他的表情并沒有變化,眸光卻重得像一座山:“你是自己把自己捆起來,還是要讓本閣動手?”
陳算勾起嘴角:“作為一個窮兇極惡的罪人,我也不能就這麼簡單地被你帶走吧?”
“哦!”姜望用一種并不驚訝的語氣表示驚訝:“你要拒捕!”
陳算就坐在姜望的對面,雙方只隔著一張石桌。
石桌上只有一副打亂了的棋。
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卻存在現實意義上的“遠”。
以至于他的“拒捕”,都可以被視為一個笑話。
看著今日孤身赴天京的太虛閣老,要說心中沒有波瀾,那是萬無可能。
明明是同一屆的天驕,都是可以代表霸國出戰觀河臺的存在,如今卻產生了這樣巨大的差距。應該歸罪于什麼呢?
“常常有人說我運勢不好,說我錯過了時代的浪潮,用這種話來寬慰我。”
陳算平靜地坐在那里,仿佛閑聊一般:“我不能被安慰到。因為我無法這麼認為。”
“倘若我能像萬俟驚鵠一樣,給國家必勝得魁的信心。在觀河臺上,冼將軍不會幫我棄權。國家棄賽外樓場,恰是因為在我身上看不到十足的把握……而太虞真人能有。”
“觀河臺之后,又有星月原戰爭。南天師草原勒碑后,又有王庭觀禮。但耀眼的都是你,姜真人。這個時代不是沒有給我機會,那些機會并不專為某一個人而留,只是我沒能把握,我一再錯過。”
“時代的浪潮從來沒有避我陳算而走,只是我自己沒有能力只身橫渡、站穩潮頭。”
“姜真人,你知道當年你寫那封公開信,號召天下剿殺張臨川。其中哪一句最叫我動容嗎?”
他自問自答:“——命也如此,從無怨尤!”
“弱者才會抱怨命運,強者自握人生。”
他如此平等地同姜望對視:“姜真人,今日你舉太虛大旗而來,仿佛掀起洪流。我生在此世此時,我也身不由己。但你說這一次,我能站穩嗎?”
起風了。
風卷起他的道袍,元力從四面八方涌來,簇擁著他。
陳算腳下顯現一個黑白兩色的、旋轉著的八卦,乾天坤地,呼應五行。在這個瞬間,他遠離了石桌,出現在院落,飛升在空中。
他腳下的那只八卦迅速膨脹,像是一方高懸的石臺。
天邊驕陽,仿佛成為他頭頂的神輪。
雙足分開,踏住石臺,道袍鼓蕩,眉眼都暈染神光。此一時,他如天上人!
所謂“天機”神通,所謂“必得天機一線”,一線天機應在此時!
他雙手張開,長發飛舞,由衷地笑:“今日……當見此世真!”
一位景國的國之天驕,就在面前登臨洞真。
聚風云,匯龍虎,撫大地,撼蒼穹。
如此煊赫!
但姜望只是坐在那里,沒有任何動作,靜待一切發生。
陳算把握局勢、算定行止,以太虛閣姜閣老為磨刀石,在他所帶來的重壓之下,強勢沖擊洞真——而姜望本人,無動于衷。
直到天清云澈,東天師府變得安靜,陳算徹底走完這一步,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當世真人。在大難臨頭的時刻,再一次驗證自己的絕世之姿!
姜望才從石桌前起身,才從涼亭里走出來。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