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算低著頭:“弟子無能,讓師尊費心了!”
宋淮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腦勺,仿佛摸著當年的那個黃口孺子,沒有說別的話。
姜望安安靜靜地坐回涼亭,沒有打擾這對師徒,陷入獨自的等待。
一壺茶,一柄劍,一個人。
……
靖天六友來得很快。
今天的一切事情,都因他們而起,他們無視姜望的一切動作,安坐靖天府。卻是王坤被打得頭破血流,陳算險些被殺。
當東天師表示不滿,他們也需要出來收拾自己的殘局。
一行六人,魚貫而入,頓讓院落顯得擁擠。
“天師。”
“天師。”
無論心情如何,心中作何感想,六真進得天師府的第一件事,還是紛紛向東天師行禮。
宋淮擺擺手:“這位姜閣員據說和你們有些誤會,冤家宜解不宜結,當面聊聊總歸沒有壞處——你們自己聊吧。”
于是六人同時轉身,同時看向涼亭中的姜望。
這交錯的目光呵!
姜望沒有感受到壓力,反而更多是一種熟悉。
在苦覺的命運里,苦覺的視角中,他也是這樣被這六個人所注視。
“我們終于見面了。”姜望說。
他仿佛是對靖天六友說,又仿佛是對那位黃臉的老僧說。
他的聲音很復雜。
蒼參老道的脾氣向來不好,對姜望更無耐心,戟指便罵:“豎子!我們已經一再容忍,你如何就昧了心肝,不知進退!”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姜望卻是平靜的那一個:“蒼參道長,你如何就對太虛閣員這樣不尊重呢?”
半夏伸手將暴跳如雷的蒼參攔在身后,看著姜望:“太虛閣的虎皮,你要扯到何時?”
“唔,我是道歷三九二六年九月當選的太虛閣員……”姜望認真地算了算,回答道:“還可以扯二十九年。”
他體貼地提醒:“這二十九年里,你們要格外小心。萬萬不可讓靖天府牽扯到什麼太虛事務——本閣可是很嚴格的。”
半夏皺眉:“靖天府任你闖過,我們也親自來天京城見你,我們已經給足你容忍,你折騰得該是夠了!如此狂肆,你是代表誰?齊國?楚國?你覺得景國可以無限地容忍你,而他們可以無限地支持你?”
“如果一定要說本閣代表誰,本閣代表太虛鐵則,代表太虛道主,也代表一個名為‘姜望’的人。”姜望平靜地道:“景國不必容忍我,你們也不必。懂得尊重太虛盟約就夠了。是‘公正’二字太有棱角,會刺痛你們,叫景國用到‘容忍’一詞嗎?”
蒼參怒極而笑:“小子,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了不得的事?你今天所做的事情,李一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比你更絕!”
“什麼意思?你要污蔑太虛閣員李一,說他并不公正,并不恪守太虛鐵則,而為你們景國的鷹犬嗎?他在太虛道主面前發過的誓,難道是謊言?他的品德,難道不值得你們尊重?”姜望拍桌而起,怒發沖冠:“本閣聽不得這等污蔑!你今天若是拿不出證據,本閣一定要替李一閣員出這個頭!”
李一當然可以做同樣的事情,這正是秦至臻在太虛決議里投下反對票的理由。
但對姜望來說,諸閣彼此監督,都不得不恪守公正,豈不正是所愿?
“姜閣員!”身穿素色道袍的茯苓女冠,輕描淡寫地開口:“你急著要見我們六個,就只是為了斗嘴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恐怕我們不能奉陪。”
在六真之中,她的瞳術最強,也最擅長捕捉戰機——就是她在戰斗中,第一個給苦覺造成傷害。
此刻也是她站出來,斬斷姜望借題發揮的可能。
姜望靜靜地看著她,一直看得她心里發毛,才道:“咱們還是出去說吧,不要在這里嘈雜,擾了天師府的清靜。”
說話間他抬手按舉天空,剎那間風起云涌,古老的太虛閣樓自虛空降臨,高懸烈陽之下,傾落無限威嚴,叫六真悚然一驚。
姜望卻只是淡聲說道:“感謝東天師助本閣擒惡——陳算真人,請進吧!”
宋淮沒有再說話。
陳算也只是邁步走進太虛閣,平靜地接受了結果。
在并不占理,被大義碾壓的今天,他的天機一線,的確把握住了唯一的“真”。
此刻登天成囚這一步,進退未可知。
而姜望當著靖天六友的面,堅持先將陳算的事情了結。
這是他和東天師沒有言明的交換,這也意味著,他拿來倒逼景國的牌,又少了一張。
但這更說明——
這一次大鬧中央帝國的旅程,已經到了最后的時刻。
他手中掌握天下城觸犯太虛鐵則的案例數十件,沒有一人、沒有一事,能及得上陳算的分量。今日不成,他日更難成。
姜望對宋淮一禮:“今日為太虛事務,多有失禮。還請天師見諒。”
也不待宋淮說些什麼,便自轉身,一步踏出天師府外。
他立身于整個東城最繁華的大街,但或許是徐三聽勸,提前疏散了民眾,整條大街此刻空無一人。
靖天六真漸次落于長街,或在檐下,或在街口,或在房頂,或與姜望面對面……隱隱將他圍攏。
姜望‘呵’了一聲:“瞧諸位這架勢,這是要圍殺姜某人?”
白術風度翩翩地拂了拂袖,笑道:“你是太虛閣員,我們怎會殺你?倒是攏近一些,想聽聽你究竟要跟我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