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南面干道,岔出四條小路來。
兩人沿著其中一條走,拐進一個巷子,沿途經過許多低矮的平房,踩過自樹杈中掠下的秋光。
明黃色的系在枝頭的神符,是郢城的秋色。
這座天下第一華貴的城市,當然也有不太華麗的一面,這些低矮房屋只是其中一個角落。當然,畢竟是大楚帝都,天子腳下,便是低矮平房,也是見得到材質,有著相對統一的建筑風格。
狹長的小巷走到盡處,眼前豁然開朗——這里有一片開闊的廣場,以一顆巨大的樟樹為中心鋪開。
來回蹦跳嬉鬧的孩童,下棋的老翁,聚在一起一邊浣衣一邊閑話家常的婦人……
看得出來,這是一處平民的“樂園”。沒有什麼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亦不見鳳鳥翱空,白玉堆年。有的只是最簡單的歡笑,最樸素的煩惱。
巨大樟樹之前,站著一個筆挺的人,獨自面對四面八方的人,正在講演著什麼。
不停地還有人圍攏過去,密密麻麻的人頭,像螞蟻往食物聚攏,里里外外圍了許多圈。
姜望和左光殊不算另類,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著,慢慢地轉悠過去,站在了人群外圍。
“講學之風,以衛地為盛。”左光殊傳音道:“當年衛幸與薛規,各自開壇,連講九天,擁躉越聚越多,以致堵塞城門,行人不流。他們一出東門,一出西門,沿途講學,隔空論法,互不能說服。最后又沿著長河走回來,對坐觀河臺,面對全天下辯法。連論三場,薛規三場皆勝,于是有了‘薛規新法’,他名字里的那個‘規’,也成法家最注重的字,此即規矩之由來。”
左光殊所說的這段故事,在當代刑人宮執掌者公孫不害所著述的《證法天衡》里,有清晰記載。此書嚴謹莊重,雜敘雜議,每一點都依托于歷史,尊重既有史料,是了解法家思想脈絡不可不讀的著作。
薛規的不朽著作《萬世法》,姜望還認真讀過,當然知曉這段公案。
他看著人群里講演的那個人,隨口道:“世尊尚有廣聞鐘,使天下知其心,此亦述道也。”
這些年來,若說誰對姜望的成長印象最深刻,左光殊必能算得一個。
當初剛認識姜大哥的時候,姜大哥還只是“武德充沛”,學識不能說沒有,但也很稀薄。他有時引經據典講些什麼,姜大哥壓根聽不懂。所以聊天的時候他都很注意,盡量不說些生僻的,只是有時候他以為的“常識”,于姜大哥也是“知識”。
娘親就常說,“此即寒微之憾”,經常以他的名義,給姜大哥送書。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姜大哥修為見長,見識愈深,讀書也多了。如今都能旁征博引,從法家到釋家,從薛規講到廣聞了。
左光殊心中感慨,嘴上道:“薛規與衛幸講學的那座城市,幾興幾廢,就是現在的衛國王都【理衡】。衛地也算是人杰地靈之地,但衛國卻是‘嗟爾小國’,中央附庸。”
“你想表達什麼?”姜望似笑非笑。
“可見論不成事。”左光殊道。
“論而不行,事不成矣。”姜望道:“論而行之,萬事有期。”
樟樹不凋于秋,四季常青。
左光殊仰看著巨大的濃云般的樹冠,輕聲道:“這顆大樟樹,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姜望沒有說話。
站在千年大樟樹前的男人,正是楚煜之。
著武服,穿軍靴,掛直刀,身無余飾,同極盡妍麗的楚國格格不入。
他正在講說他的理念,號召平民要爭取權利,要與貴族做斗爭。要眾志成城,修平民之橋,鋪通天大路,叫所有人都能夠大步地往前走。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他說“富而不仁”,說“貴而不名”,說這個世道應該如何公平。
他的講演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娓娓道來。像他這個人一樣,有一種平實的風格。
圍觀的群眾里,有一人出聲問道:“小煜哥,你是仇視權貴嗎?”
從“小煜哥”這個稱呼,也可以看得出來,這些人同楚煜之的距離是很近的。
這位以國為姓的青年,常年行走于街舍之間,雖超凡而歸于凡塵里,沒人覺得他突兀不該在此中。
他看向提問的路人,很認真地說道:“大叔,集眾合力乃生權,顯赫有功故而貴之。這些是必然存在的,我有什麼理由去仇視呢?我并不仇視權貴,就像我不會仇視一顆樟樹。”
“但你一直在說權貴,權貴。”路人大叔說道:“我聽到有人說你就是只懂得眼紅的,是只會仇富的那種人。”
“我認識白紙一樣的人,我認識那種從小被保護得很好,心思純凈的人。我認識勇敢的貴族,我認識肯為名譽而死的世家驕子。”楚煜之絲毫不見惱意:“但我也認識另外一些人,他們腦滿腸肥、臃腫惡毒。他們生下來就擁有一切,因而并不懂得珍惜。他們無能至極,卻堂皇竊據高位。他們毫無操守,卻可以呼風喚雨……”
“我仇視的是握權為私,貴而無擔。”
他字句清晰地道:“我仇視的是那些享用國家最好的資源,卻不能為國家做出最大貢獻、甚至不肯做出貢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