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渭孫緘默良久,咧開嘴,笑了一下,最后并沒有失態。
“給我吧。”他說。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將尸體遞出來,中山渭孫正要張手。
伍照昌道:“帶骨灰走吧。”
一旁的中山燕文道:“合該如此!”
說著彈指一縷飛焰,將龍伯機的尸體連同那張草席,一并燒為飛灰。簡單地用一只玉瓶裝了,親手遞給伍照昌:“安國公請過目。”
這種程度的檢查,自有其必要。無論是伍照昌還是中山燕文,都不愿看到有人借龍伯機的尸體逃走。
別說龍伯機現在已經死了,只能任憑擺布。他若還活著,也必要被里里外外反復地檢查,任何人想要賭一賭楚軍的大意,寄生逃走,絕無可能成功。
天同殿真傳弟子保持著遞尸體的姿勢。
中山渭孫保持著接尸體的姿勢。
最后是一只裝著干凈骨灰的玉瓶,落在他的手中。
南斗真傳,神臨天驕,最后便是這點劫灰……尚不能以錙銖來計。
世間枉死者,豈獨龍伯機呢?
中山渭孫僵在那里,是哀悼他的朋友,還是哀悼他的愚蠢,哀悼他毫無用處的那些犧牲?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甩了甩虛舉半晌的手,帶著一種莫名的笑意,搖了搖頭。還是對中山渭孫道:“那個,龍師兄的遺物,你要帶走嗎?就是一些隨身的物件,沒什麼值錢的。”
“不用了。”中山渭孫終于又開口,就這麼一會的工夫,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很干啞:“你們留著緬懷吧。”
他多少是有些清醒的,伍照昌連龍伯機的尸體都要燒成骨灰才能叫他帶走。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有更多的安全隱患,絕無可能囫圇隨身。
“陪葬就說陪葬,不必那麼委婉。”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從儲物匣中取出一只銅色小木箱,里面裝了一箱的零碎。
他舉起這只箱子,語氣輕松地對中山燕文道:“勞駕老將軍一并燒了。中山公子不要,我也不想帶死人的東西回去,多少有點晦氣。”
中山燕文倒也并沒有被冒犯的怒意,真就配合著彈出一縷火焰,將這些零碎燒了干凈。
“好了,事情辦完,我先走。”天同殿的真傳弟子轉身便飛,但忽地又想起什麼。
“對了。”他從懷里取出一封信來,隨手飛給中山渭孫:“龍師兄還有一封信給你,你帶回去慢慢看吧。”
說完這句,他便頭也不回地飛向度厄峰。
度厄峰上原本有錯落的建筑,都是南斗殿立足現世的門面,如今皆為殘垣。
浩浩蕩蕩的楚軍,在南斗殿舊日的榮光上踩過。瓦礫碎磚,金玉琉璃,都在軍靴下緘默。
一輛輛浮空的戰車,以流動的立體陣型,繞度厄峰巡行穿梭,將此地規則重構。戰車所帶來的暈影,又如重簾一般,遮蔽了天光,令星月不透。
今夜南斗不眠。
今夜是永眠之夜。
南斗秘境的入口,早已被鮮血浸透。所謂的護宗大陣,像是一扇單薄的紙門,根本用不著用力去踹。楚軍的強大兵煞,早已滲透其后。早在兵圍度厄峰的那一天,楚軍就將這座護宗大陣打破,只是在最后關頭,懸刀不落。
這些天以來,南斗殿修士在門后的殊死抵抗,其作用更在于自我安慰——表示他們還在為他們的人生做些什麼。
現世最恐怖的戰爭兵器一旦啟動,根本不是宗門制度下追尋自我力量的修士可以抵擋。
數以十萬計的超凡軍隊,通過日復一日的訓練掌控軍陣,有絕品陣圖的加持、不同軍械的助力,在當世名將的統御下,結成兵煞洪流……足能碾壓所有。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飛回到度厄峰上空,并沒有在楚軍有意讓開的縫隙里,回歸南斗秘境。
戰車密布的天穹,如雷云將雨。
他仰看這樣的天空,表情怪異地拔出一柄劍,對準了自己的心口,略顯癲狂地道:“一切都完啦!”
他的雙手倒握劍柄,用力按進心臟。
這姿態像是某種儀式。
血沫不斷地涌出唇齒,他這樣低喃著道:“我不想,再回地獄。”
在絕境中煎熬了很久很久、度日如年的南斗殿,到處是惡鬼。
東王谷的九死毒,是當今天下名聲最響的劇毒。九死毒最恐怖的一種形態,是人心。
再也不想回到那樣的地方了。
砰砰……砰砰……
急促的心跳戛然而止。
這位天同殿真傳弟子的尸體,筆直墜落,無遮無擋地砸在山石上——啪!血肉模糊腦漿迸。
他說反正也沒人會記得他的名字,所以他就不留姓名。他說遲早都是要死,出來看看風景。他在回歸的路上,這樣決絕的自盡——他的死亡是這樣突兀,這麼的引人注目。
但伍照昌卻只看著那封飛向中山渭孫的信,本該繼續前行的信紙,在這樣的注視下,定在空中。
當燈光很明亮,燭臺下的陰影就會被人們忽略。
中山渭孫意識到了什麼,手里捏著那個裝著骨灰的玉瓶,往后退了退。
宋淮在一旁悠然問道:“這封信有問題?”
龍伯機之死,給中山燕文、中山渭孫帶來的影響實在復雜,但這個消息于他只有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