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昭范寂寞地跪坐著。
殿外的天光,到他的背脊就停止。仿佛脊鋒是一柄劍,剖開這虛偽天光。
自他的道軀再往前,全都是陰影的范疇,混同于司命殿的暗翳,或許這才是真實的部分。
現世此刻是長夜,而南斗秘境里是白天。
南斗秘境已經持續了許多個白天,仿佛如此堂皇,就能肅照魑魅魍魎。
但人心鬼蜮,豈天光能照透?
這段時間南斗殿混亂得不成樣子,除了最基礎的前線防御,其它所有秩序,幾乎全線崩潰。
維持驕傲需要六萬年,崩潰體統,只需要絕境里的幾十天。
但凡人類能夠想象得到的丑態,都在這里發生了。
南斗殿沒有良善嗎?
良善也都被異化,不能異化的最先被殺死。
而總管南斗諸事的他,卻只是坐視。就像他坐視龍伯機的死去。太過刺眼的天光,只能讓人閉上眼睛,不能讓人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但這沒有意義的一切,還要被人作價——作價幾何?
長生君的聲音道:“時間快到了。”
“那封信是你安排送的嗎?”符昭范問。
“順水推舟。”長生君道。
“其間有什麼手段?”符昭范問。
長生君道:“什麼手段都沒有意義,伍照昌不會給機會的。”
“但你還是嘗試了。”
“總要嘗試一下。”
符昭范輕輕地嘆息一聲:“是啊。總要嘗試一下。”
這就是答案。
殿中一時沒有聲音。
符昭范又問:“天梁和天相都走了嗎?”
長生君語氣莫名:“不會有人記得他們叫什麼名字了。”
“那麼,我的時候也到了。”符昭范拔出自己的佩劍,雙手倒持,抵住心口,抬起頭來,眼睛瞧著那尊永無可能實現的司命星君塑像,慢慢地歸劍……入心。
當世真人沒有那麼容易死去,所以他是決絕地在做這件事情。他審慎地把握著力量,壓制求生的本能,他的劍,灌輸解道湮魂的銳意。先消道,再消力,最后消命。
血肉、骨骼、魂魄,都只是過程里的一部分。
最傳統、最符合南斗正統道統,“符于昭范”的南斗殿當代司命真人,在司命殿里溘然長逝。
他的身前是司命殿的陰影,他的身后是南斗秘境的天光。他的死亡很緩慢,沒有浪費一丁點力量,而這個過程,安靜得沒有一絲雜音。
長生君的背影在天光里,長生君的輪廓看不清。
而后殿門緩緩關閉。
關于司命殿的一切,都關在司命殿里了。
===第三十章 長生久視===
你有沒有試過推開一扇大門?
那種沉重的,釘鐵包銅的門。
推門的過程,仿佛推開了沉重的時間。
你用力氣,來度量歷史。
而屋外的天光,隨你闖進塵封的未知——
長生君的這雙手,今天已經不止一次地推門。也不止結束了一段人生。
他真是一個極冷酷的人。
在符昭范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也沒有對符昭范說他具體的手段。
但或者這就是他“長生”的原因。
或者這也是符昭范能夠安心赴死的原因。
偏殿大門推開的時候,三分香氣樓的昧月,正抱著膝蓋,蜷坐在墻角的位置。肢體上展現一種孱弱、畏懼的姿態。但整個人并沒有孱弱的感覺。
或許是她的眼神太專注吧!
她的下巴墊在膝上,眼睛盯著地面,地上攤開一本書。
她正在看書。
代表著長生君的身影,仍然只停留在殿門中間。
他大概鐘意于這樣恰到好處的位置,有“自我為界”的姿態。
“三分香氣樓的心香第一,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長生君恍惚的身影如是說。
“我也是第一次見您。”昧月這樣說著,但她并沒有抬頭。
第一次見長生君,不比看書這件事情重要。
“你這是?”長生君問。
“龍伯機死了。出去送尸體的那位師弟,也不會活著回來。整個南斗秘境,到處都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昧月嘆了一口氣:“小女子害怕呀!”
長生君的聲音里有笑意:“你不像害怕的樣子。”
“正是因為害怕,我才緊閉這間會客殿的大門,希望人們忘記我。正是因為太害怕了,我才需要看些閑書,逃避現實,麻醉自己。”昧月說著,將地上的那本書合攏,抬起頭來,第一次真正去看那位傳說中的長生君。
理所當然的,這雙美麗的眼睛,在那團光影里一無所獲。
倒是天光暈開了她的眸光,使得盈盈之間,有極具魅惑的危險。
地上那本書的封皮上寫著……
“列國千嬌傳?”長生君大概不會看閑書,并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哪位家寫的?”
“作者名字是不清楚啦。也許是傳著傳著失散了,也許壓根就沒敢留名。”昧月的聲音略帶訝然:“名字對您來說有意義嗎?”
“當然,名字很重要。”長生君極平靜地道:“無名作者的書,我是不會看的。倘若作者的名字取得不好,我也不會看。”
“哦。我倒是不挑剔這個。書好不好,文字會說話,作者是誰,無關緊要。”昧月隨口道:“有個朋友好像很喜歡這本書,我買來研究一下。”
“有誰藏在書里嗎?”長生君似笑非笑。
“藏著我的心上人!”
昧月看似很認真,但馬上又笑起來:“如果真的有人藏在這本書里,那您現在應該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