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有山的虛影,身前有江的咆哮。山是隱相峰,江是錢塘江。山河越土的力量,支撐他的體魄,令他站直道軀。
他身上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甲,在黑白的世界里,自有人心的顏色。越地人心庇護著他,令他不那麼輕易凋謝。
然而僅僅是這些力量,仍然不夠,仍然不足以阻止羅剎明月凈的按掌。
所以他又長嘯:“豈不聞,書山有路!”
儒家圣地之書山,正在南域。
作為當世顯學之一,儒家子弟遍及天下。
南域有宋國獨尊儒術,昔日夏國覆亡之際,也廷議過要舉國奉儒,以求書山之救。天下四大書院,個個是天下大宗。但都奉書山為圣地。
書山的力量,由此種種,可見一斑。
越國能夠在楚國的臥榻之側,酣睡這麼多年,亦無非是南斗殿和暮鼓書院的支持。但溯其根源,還是書山的注視。
若無書山注視,任憑高政長袖善舞,手段蓋世,又如何能拉著楚國坐下來談,如何能有令他功成名就的“隕仙之盟”?
此刻高政一句書山有路,便立即為自己開辟了生機。在那愈發寂寥的黑白世界里,漸起瑯瑯書聲。
人心本無一物,生而貧瘠,在知識的山海里斑斕多姿。
高政憑此尋回色彩,短暫抵住了羅剎明月凈的進攻。
潮信退去的時候,羅剎明月凈沒有聲音。
潮信到來的時候,羅剎明月凈的聲音響起:“若叫你知我來信,恐怕不止是你等在此處。”
她從未來過錢塘江,或者說她來過但高政不知曉。
此刻整個錢塘江都在呼應她,以天地之象,為她掩飾人間之跡。
高政所獲得的錢塘江的支持,都被堅定地分流了。
仿佛羅剎明月凈,才是此地的主人。
高政似乎不懂羅剎明月凈話里的敵意,也感受不到自己正在承受的危險,從容而笑:“若叫我先知來信,當掃榻以迎,備足越地之禮,盡我錢塘之風。當然,您若是喜歡清凈,我也好提前屏退百姓,自有寧心之游也。何至于像此刻這般,叫我手足無措,深覺怠慢啊!”
羅剎明月凈笑了笑:“我怕你屏退百姓之前,先把自己屏退了。令我無得而返。”
高政道:“越地多美酒,越地多名劍。樓主若求此,必不無得。”
羅剎明月凈道:“三分香氣樓里不缺美酒,也不缺名劍,豈不聞仗劍斬愚夫?我要你的頭顱——能借我否?”
她的聲音悠然,高政的鼻腔卻在溢血。
真人之血多少色彩難消,在黑白清晰、沉晦粗糙的臉上,流落兩抹蜿蜒的紅。
他咧著嘴,任鼻血順進唇里:“我何罪呀?”
羅剎明月凈輕笑一聲:“事到臨頭,知道問了?我且問你——楚國剿三分香氣樓,此兩家私怨也。你越國跟著湊什麼熱鬧?”
“何來這等事!”高政做苦思狀:“您難道是說,屈仲吾剛剛從越地帶走幾名三分香氣樓中層頭目的事情?”
“你高政覺得,此事不該驚動我?”羅剎明月凈反問。
“在下不敢議論您的意志。但實在冤枉啊樓主!”高政喊道:“屈仲吾那是虞國公府的真人,楚國與國同榮的三千年世家。入我越地,如入后花園耳。他來拿人,誰敢攔他?就像貴樓在越地活動,我們也不曾阻撓。越國勢小,唯緘耳閉目,勉全國體。
我們頂多就是沒有阻止屈仲吾,絕不能算支持,更談不上摻和了貴樓之事!”
“是嗎?”羅剎明月凈語氣極淡:“我教奉香真人法羅,是如何泄露的行蹤?難道不是你們告知的斗昭,竟是我冤枉了你?”
“此事我并不知情,當與我無關!”高政勉力支撐,聲音漸漸不那麼自然:“但那斗昭驕橫霸道,提刀登門,料越廷那班酒囊,也不敢緘默。究根結底,竟誰之惡?樓主,奉香之死,其恨在彼啊!”
他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隕仙林的方向。
“一會越國朝廷,一會隕仙林。”羅剎明月凈笑了起來:“你高政究竟是要將我這禍水,往哪個方向引?”
“樓主自為也!”高政勉聲道:“高某只是剖析事實,陳列真相,萬無引導。山有其高,江河自流,何來罪過?樓主放了我罷!”
“放不得,放不得!”羅剎明月凈哈哈一笑:“我打不過宋菩提,惹不贏楚國,又要泄憤報仇,立威示警,只好捏軟柿子了!”
(本章完)
===第三十一章 人間陳跡===
天心錢塘,但此刻錢塘江為羅剎明月凈而呼嘯。
民心越甲,但甲葉已片片凋落,護不得道身周全。
書山有路,但路漸悄然。
高政兀立在錢塘江的長堤上,不免形影凄涼。
羅剎明月凈卻遙立潮頭,仿佛與此間無涉。
衍道絕巔的力量,強勢碾壓此方。高政雖隱隱是南域第一真人,借國勢借民心借書山之力,仍不能擋。
“羅剎樓主。”高政的聲音已經啞了,但他仍然保持風度:“軟柿子固然好捏,但臟了您的手,也難言美事。”
“是嗎?”羅剎明月凈的手繼續下沉,纖白玉指似天傾:“我倒想看看,你怎麼臟我的手。”
“不能再商量嗎?”高政問。
“人已經死了,三分香氣樓的行動已經失敗了。”羅剎明月凈道:“怎麼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