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當外交,又不能外交過密。
非不能武。豈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個寧可不做事、盡量不犯錯的君王。
但不犯錯,就行了嗎?
高政退隱這麼多年,又何曾犯錯?
在如日中天的時候,說退就退。
連政綱的承繼者都廢黜,前半生的政治綱領盡數翻篇,為后來者鋪路。作為官道修者,卻放還偉力于官道,退于老峰,重修得真。
負天下之望,而能緘默于深山。有濟世之才,而能自囚于籠中。
有南斗殿、暮鼓書院支持,有書山注視,仍然謹言慎行,甚至不言不行。是足夠謹慎,足夠忍讓了!
這面上的工夫,還要做到什麼程度呢?
隱相峰閉鎖多年,只為一個叫革蜚的孩子打開過。
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想要收個徒弟傳承衣缽,這心情是該被體諒的。就這一件事情,還特地知會過楚國。
但又如何?
錢塘江上,只有秋風!
文景琇永遠記得高政的話,南斗殿支持,暮鼓書院支持,書山也選擇性的支持,但南斗殿、暮鼓書院、書山,都不是越國——
“切不可將扶枝輔木,當做自己的根須。”
那些積極抵在越國后背的力量,只是需要一個國家,立在那里,對楚國稍作制衡。
那個國家不必是越國。
可以是宋,可以是魏,可以是已經被楚國滅掉的那些國家。
所以越國的路,到底在哪里?
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
這是伍陵死后,他第一次見革蜚。他的國之天驕,他的心腹人才,他的“愛卿”。此時仍然像一條狗那樣,被鎖鏈鎖在那顆高大的抱節樹下。
披頭散發,滿面垢污,癡癡傻傻地笑。
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
左手邊靠著院墻的地方,有一只大笤帚。
文景琇走了過去,用他掌握天下權柄的手、養尊處優的手,握住了這只笤帚,認真地開始打掃。
其實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學生。
他文景琇于棋中常學道。
盒中一局子,百年師生情。
此事不為人知。這麼多年來,他也是第一次執弟子禮,為師掃庭。
高師常說,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看表象,要撥開那些浮光掠影,直指事物本質。所以要經常打掃。
打掃庭院,打掃蒙昧,打掃人心的塵埃、人眼的陰翳。
就像無論高師如何韜光養晦,如何謹小慎微,只要他還在越國,楚國就不可能對他放心。而要離開越國呢?楚國不會允許他這樣的人物離開,除非最后的目的地是郢城。
這是高政困坐隱相峰的根本原因,怎麼委曲,都求
不得“全”。
沒有理由就制造理由,沒有借口就創造借口。高政坐囚孤峰,不動不言,叫楚國捏都捏不出一個借口來,官面上不便動作。就換別的勢力、別的人來捏這個借口。
楚天子和羅剎明月凈達成了什麼樣的交易,文景琇不得而知。
但對于錢塘江畔的這一天……無論是高政還是他,都是早有預知的。
只不過在刀鋒臨頸之前,不知道持刀的那個是誰罷了。
天下霸國,誰敢輕忽?
他們從來都知道楚國的力量。
敢捋虎須,焉能沒有飼虎的決心?
這座高政閉門讀書的書院,并沒有一個名字,就連門匾也是沒有的。
隱相峰本來也并沒有名字,只不過是一座荒僻的山,連風水都不特別。
甚至于前年的時候,越廷為了掃清境內流傳的“高政潛坐隱相峰,遙控越國局勢”的流言,還特意給這座山峰取了一個名字,叫“云來峰”,立碑在山腳,記字于郡志。極力淡化高政的影響。
但最后被記住的,還是“隱相峰”。
所以你看,人心是什麼?
高政隱于深山,而坐在了越地百姓心中。
他是越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在楚國面前討到了便宜的人,在當年縱橫捭闔,巧妙地擔起局勢。人們相信他會給這個國家帶來前所未有的希望。
文景琇雖然從來沒有做過灑掃一類的工作,畢竟是當世真人。一帚一帚,還是把不大的庭院掃得很干凈。
在這個過程里,早已瘋瘋癲癲的革蜚,出奇的很安靜,只是歪著頭,流著口水,愣愣地看著他。大概這具完全隔絕了思想的身體,也對這一幕感到熟悉嗎?
文景琇放下笤帚,繞過高大的抱節樹,繞過了這個人,但想了想,又走回來。用袖子擦掉了革蜚的口水,就這樣擦了兩下,索性又掬來一些水,幫他洗了一把臉。
再把這個年輕人扶正,用法術幫他潔塵,給他整了整衣襟,又梳了個頭發,讓他在樹下坐好。
如此這位面容奇古的越國天驕,便有了幾分不拘小節、靠樹而憩的名士姿態。
文景琇當然從來沒有幫人打扮過,但照著平日里被伺候的經歷,倒也做得有模有樣。整個過程里,革蜚談不上配合,卻也沒有反抗。
再次從革蜚身邊走過,文景琇那臨于淵海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一些。
山雨欲來。
即便他這半生都在教自己忍受,可以直面雷霆,也不免嘆息于屋漏。
他推開并不起眼的小門,來到了后山。
高崖、綠苔、云霧、光滑的白石棋枰,這些就是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