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通劃掉。
姜真人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這次想了一陣才起筆——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我曾經欠了一個很大的人情,那個人……”
又止筆。
人生至此如懸筆,將行文,又意踟躇。
毫尖在信紙上無意識地涂了兩下,姜望皺起眉頭,索性將這張信紙揉成一團。
他長呼一口氣,重新拿出一張信紙,寫給了秦至臻——
“我在渭河。”
===第三十七章 渭水秋色===
秦至臻的風格一如既往,沉毅剛強、直接果斷。
當場就復信——
“馬上來。”
他的確來得很快。
傳說中的閻羅殿,橫跨虛空與現世的交界,重構渭水規則。殿中鬼神投影,隱約可見,皆欲破門而出。鬼孟婆,神判官,黑白無常……個個是陰神強者,甚至有晉真的可能。
最強的當然還是秦至臻本尊。
他直接踏出大殿,走出虛空。神魂披【無衣】,身上著冕服。顯化閻羅天子之尊軀,提橫豎之刀,掛鐵壁之盾,聲勢撼天動地。
道軀巍峨,直欲撐天。氣息磅礴,鎮伏曠野。漫天陰云蔽日光,朗朗乾坤一掌翻。他的氣息毫無保留,將渭水都壓低數尺!
走得也很快。
閻羅冕服變成了乞丐裝,頭發也濕漉漉的,還掛著一點河泥。
他大踏步地從虛空中來,又一瘸一拐地走回虛空里去。從頭到尾,一聲都不吭,端的是硬漢。
姜真人獨立空中,按劍遠眺,并未覺得有多麼酣暢——并非是秦至臻不夠強,而是他現在的心境,不太能夠享受戰斗本身的樂趣。
但這天寬地闊,渭水奔流,實在秋高氣爽。
人生百代,世間萬年,都不過彈指瞬息。
何能負良時?
姜望從來不是一個愿意浪費時間的人。遂正衣冠、俯大河,以風為案,坐云為席,鋪開一張信紙,細細醞釀一番。提筆寫道——
“九月之末,漫步渭水,得遇友人,相談甚歡。”
“對談罷,又獨游。”
“我亦閑人也,悠然踏大江。”
“水清如鏡,水濁似泥,晴空云翳,仿佛天欲雨。青雨青雨,何時在云上?”
太虛幻境就是方便。
信很快就傳了回來——
“說人話。”
姜望提筆道:“最近有沒有空,出來逛逛。”
葉青雨回信過來:“上次跟你說了,因我殺法修得不是很好,只能被迫接手家里的生意,以外法護道——這幾天正在和國,同他們的大祭司溝通天馬商路事宜……咱們散步都要練身法的姜真人,如今竟有閑暇了?”
姜望看了看手上下意識運轉的閻浮劍獄,隨手丟到一邊,有些心虛地回信:“聊聊天嘛,又不耽誤什麼。”
葉青雨回信道:“你若在虞淵,就不要再給我寫信,等安全退出再說。雖說長路漫漫,但我們時間很多。”
姜望寫道:“沒,還在渭水呢。我很注意的。”
葉青雨的字跡十分飄逸,渺渺有仙氣,字的內容卻是沒什麼出塵姿態,仿佛帶笑,饒有深意:“徘徊武關而不過,非姜真人本色。足下想必是有心事?”
姜望幾乎能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她就那麼扭頭看過來,眼中是游云、遠山,和他姜望。
武關,武關,人生至此每踟躇。
怨不得人不勇敢啊。
姜望看了一眼遠方的雄關,寫信問道:“青雨呀,你為何總是不疾不徐?”
葉青雨回信:“因為我走的是遠路。太早燃盡了,我怕走不到終點。”
姜望頓了好一陣,才繼續寫道:“你說巧不巧?這次在南域,我遇到一件怪事情——稍等,我將前因后果細寫給你。”
葉青雨的信卻回得很快:“怪事就以后再說吧。現在聊點正事,如何?”
姜望止住正在書寫的筆,有些難言的忐忑,又有一種終于等到審判的輕松。他抹掉審慎寫下的那些難免帶有矯飾的文字,筆鋒很輕柔地寫道:“好,你講。”
葉青雨的信當即傳回——“姜先生,請詳述凌霄劍典與天河劍訣之優劣,試析云篆神通擬化天音雷的沖突問題,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
姜望愣了一下,但已經下意識地拿起筆來。根本都不用思考,信筆就是長篇詳論,寫著寫著,莫名就泛起了微笑。
終于,他在寫得密密麻麻的長卷里抬起眼睛。但見水天一色,飛鴻掠影,一切自在又寧靜。
他終于看到渭水的秋景。
……
……
長達數萬里、高聳入云的虞淵長城,堪稱現世偉跡。
它幾乎表現了一個當世霸國的動員極限,是真正窮極想象的奇觀。
站在虞淵長城往下看,山似泥丸,河如細帶,人影看不見。
也就是王夷吾有一雙神而明之的眼睛,才能看得清那一支修羅族的游騎——
他們騎著身披骨鎧的血紋犀牛,身后插著繪有軍團標識的血魂戰旗,在蒼茫大地上縱情疾馳。
古老百族的怨念,在漫長的時光之后仍然無法消解,給予他們長久戰斗的力量。
虞淵長城的修筑,于秦國、黎國是軍事力量的大解放,于修羅族卻是砸向咽喉的一記重拳。
在整個修筑過程里,修羅族的進攻就從未停止過。甚至到了今天,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如今聚集在虞淵長城前的,足足有十位修羅君王!
他們各引強軍,在長達數萬里的長城防線上,不斷沖擊守軍,不斷破壞虞淵長城的整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