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多少年的文華,都在這書院里流淌。多少年才出來一個高政,贏得越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聲譽——
而他也說死就死了。
白玉瑕在院門前停步,面前是虛掩的門。
他知道發瘋的革蜚就被鎖在院落中間,越國會默許他做任何事情。
他知道當初是在革蜚的故意放任下,才有張臨川闖進族地、殺死自己的父親。
曾也有滿腔恨意,郁積在胸懷,不可能被時間化去,但他在這銅釘生銹的大門前,只是靜靜地站著。
生得似美玉無瑕的貴公子,這些年跟著姜望東奔西跑,迷界也去過,妖界也戰過,在星月原操持一家酒樓,幾年下來,貴氣消磨了許多。更多幾分煙火氣息,還有一縷風雨之后的平和。
天空飄著牛毛般的細雨,潮濕的空氣在山風里流動。
白玉瑕靜看這扇寂寞的大門,久久未有動作,一任細雨打濕肩頭。
就此一門之隔,院中的抱節樹下,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革蜚,靜靜地靠坐在樹上,嘴角咧開,流著涎,那雙渾噩的眼睛,也正對著院門。
院里院外,是不同的晚春,但也都在細如絲的春雨中。
隔門相望,兩人都看不到彼此,兩人都知道彼此存在。
革蜚眼睛里的渾噩慢慢散開,轉為混沌,又從混沌里,慢慢放出一縷兇光來。
衰草壓低,荒石結苔,在這孤峰高崖,只能讓人徒然緬懷的隱相故居,有凋然微風里,殺生的春景。
而空間在此刻泛起漣漪,院門外忽然出現了一個青衫按劍的挺拔身影,就那麼站在白玉瑕旁邊。
“怎麼了?”剛出了妖界,就接到消息,立即用太虛無距趕過來的姜望,看著白玉瑕道:“你怎麼突然回越國了?”
“有人希望我回來看看。”白玉瑕說著,伸手推開了院門。
在暗啞的吱呀聲里,大門緩緩推開。
巨大的抱節樹前,衣衫還算齊整的革蜚,躺靠在寬闊的樹身,呼吸勻稱,已經是睡熟了。細雨撲面不覺涼。
再次來到隱相峰,姜望心中也頗為感慨。
昔日他為白玉瑕出頭,來到這里尋高政論道,高政果然禁絕朝野之聲,不許某些人再用手段逼迫白玉瑕歸國。
那時候他看了高政一局棋,最后什麼意見也沒有留下就離去。
如今再至,已物是人非。
誰能想得到,隱隱為南域第一真人、在越地享有最高聲譽的高政,會死得那麼突然呢?
官面上的消息,是三分香氣樓勾結南斗殿,禍亂楚國社稷。楚國公開滅南斗,越國在這個過程里,也給予了絞殺三分香氣樓南域殘余勢力的支持。三分香氣樓樓主羅剎明月凈,便親手斃殺高政,以示三分香氣樓的報復。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三分香氣樓對楚國的回應。是羅剎明月凈為贏得楚國一個既往不咎的默契,而親手贈送的禮物。南斗殿也說滅就滅,三分香氣樓縱然散葉在天下,也絕無可能跟楚國對抗。當然個中真相究竟如何,也唯有羅剎明月凈才知。
聽說書山下來了一位大儒,正滿天下找羅剎明月凈,要為高政的死討個答案,但直到現在也沒個結果。
不大的院子,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布置。
在春天的時候,抱節樹的樹葉,有翡翠般的亮堂。
白玉瑕徑直往前走,走到革蜚身前才止步。
以姜望的視角來看,這兩個人實在是對立得很。
白玉瑕站著,革蜚躺靠著。
白玉瑕醒著,革蜚睡著。
白玉瑕衣飾精美得體,革蜚只能說勉強穿著衣服。
白玉瑕長相俊美,革蜚也有五官——且五官無論分開還是合起來,都很難看。
但微風細雨一片春,給予兩人是同樣的對待。
白玉瑕用靴子踢了踢革蜚的小腿:“起來。”
“他聽不到的。”姜望道:“當初高真人跟我說,他的意識被撕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陷進蒙昧之霧,一部分沉進五府海底。”
白玉瑕又踢了一腳,這次加重了力氣,革蜚‘嗯’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這不是聽到了麼?”白玉瑕說。
姜望聳聳肩膀:“我說的是清醒的意識。”
革蜚那雙渾噩的眼睛睜開來,咧著嘴傻笑。
“喂。”白玉瑕問道:“你的意識清醒嗎?”
革蜚茫然地看著他,嘴巴咧得更開,傻笑著:“嘿嘿嘿……阿巴阿巴阿巴。”
刷!
彗尾倏然出鞘,擦著革蜚的脖子,直至釘入了抱節樹身。
革蜚愣了一下,這時才感受到那種鋒芒和殺氣,猛地縮頭,恐懼地蜷身往后,帶動鎖身的鐵鏈,嘩啦啦的響。
“站起來!取你的劍!”白玉瑕低聲喝道。
革蜚驚得連連后退,哇哇亂叫,眼神渾濁,口水亂飛。
看著他這可憐而又叫人厭棄的樣子,白玉瑕眼中寒光不斂。
“我想殺了他。”白玉瑕說:“當初張臨川殺了我父親,就是他縱容坐視!”
姜望并不說話。
他會站在這里,是表示他支持白玉瑕的一切決定。
白玉瑕緊緊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次,再睜開來,意甚蕭然:“但面對一個傻子,我出不了劍。”
他是觀河臺上展現越人驕傲的天驕,他是那個放棄推舉,要堂堂正正贏得正賽名額的白玉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