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何其龐大,難免腐枝敗葉,我兒說的都是英雄,那狗熊你沒瞧見呢。”文娟英說道:“像顧蚩那等,什麼齷齪事情做不出來?”
“娘親。”白玉瑕語氣復雜地嘆道:“您真是皇室中人!”
文娟英本來還有很多的說辭,但聽到兒子的嘆息,不由得垂下眼瞼:“你娘姓文,你爹你娘,都是越國人。兒啊,你也是越國人。生于此,長于此。”
白玉瑕索性將剛畫的那幅畫掀開,露出書桌上那密密麻麻的紙片,指著上面的文字說道:“奄城李氏說是支系分其家,分的都是些金銀雜物,權柄到哪里去了?晉升通道到哪里去了?都收歸國有。邗城吳氏說旁支不繼,偌大家業、富貴爵名,旁支不愿繼嗎?不給繼啊。所以絕嗣——”
“夠了。”文娟英打斷說。
白玉瑕卻不肯停:“咱們皇帝雄才大略,是下了決心要剜爛瘡了。我爹幸虧死得早,要是死晚了,免不得挨上一刀。”
“可以了……”文娟英的聲音近乎哀求。
白玉瑕繼續道:“皇帝既然有這樣的決心,他自己也不可能不放血。文姓皇室開枝散葉這麼多年,很快就要一通修剪——這不,閔郡王已被尋了個錯處申飭,封地注定保不住。他若是不夠懂事,腦袋也難保。”
“白玉瑕你想干什麼?”文娟英聲音很尖地喊了一聲,緩和下來,眼中已經有淚:“你想干什麼啊?你知不知道只要你這些話傳出去,你頃刻成國賊?你父親你爺爺,你白氏列祖列宗的名譽,全都保不住——你想干什麼啊?”
白玉瑕卻很平靜:“我爺爺為國家鞠躬盡瘁,是在戰場上流盡最后一滴血。
我父親一生愛惜羽毛,恪守道德準則。我白氏列祖列宗,不曾愧對國家。他們的名譽保不住,是因為什麼?因為我說實話?”
文娟英哀傷地看著他:“輿論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試圖擋在前面的人都會被碾碎。真相有什麼意義?證據哪里重要?人們并不在乎真相,只需要宣泄情緒——這道理你難道不比我懂?為娘一個婦道人家都知道的事情。”
白玉瑕說道:“都說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但我想,能被蔑污之口貶損的,并非真金。會被謠言擊垮的,不是硬骨頭。”
“跟咱們有什麼關系?娘不懂。玉瑕,他們說是楚人干的,就是楚人好了。楚國強勢凌人,也怨不得很多事情都怪在他們身上。”文娟英往前走了一步:“你不要再說這些話了。”
“放心,我現在也只是跟您說。”白玉瑕笑了笑:“況且這是越國需要的,對麼?皇帝要改革徹底,要萬眾一心,要把握輿論——娘,我是可以理解的。”
什麼李、吳、宋,他有什麼不可以理解的?本不算親近,說來說去,可算是文景琇家事。他唯一不能理解的事情,在以前就發生了,無關于今日。
文娟英抹了抹眼淚,留戀地看了看這個房間,走到書桌前:“玉瑕。娘想清楚了,我們一起去星月原吧,就咱們娘倆。”
白玉瑕語帶驚訝:“張叔鄧姑他們,我的那些叔伯兄弟,七大姑八大姨,這些人呢?都不管了?”
“不管了。他們都是成年人,他們自己為自己負責。”文娟英說道:“你爹走了,你也無心家業,娘撐得很辛苦。索性家業都分給他們,我就帶一些隨身的物件,跟著你去別處養老,遠離是非。”
白玉瑕當然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因為正是他借越國境內的動蕩,逼自己的母親做這樣的選擇。
故土難離,家業龐大,文娟英自己又姓文……若非故意表現出一點危險的苗頭,他知道自己的娘親絕不肯走。
“可不能只帶一些隨身物件。”白玉瑕笑道:“元石什麼的,可一顆都不能落下。您指望兒子那點工錢養老,那是不太指望得上的。”
既然已經決定離開,文娟英的心事也陡然放開,她抬手打了兒子一下:“敗家德性!”
白玉瑕笑著討饒,推著母親往外走:“您快去收拾行李,我這就安排車輛,送您去星月原。”
砰。
書房的門關上了。
書房的主人離開房間,并將永遠地割舍這里。
落春雨,落夏雨,落秋雨,整個道歷三九二八年,越國好像都在雨中。
驟雨敲窗,沁入濕意。終于也有一縷秋風,穿隙過網,殺進書房里來。
貼在桌上的紙片,像是印在桌面,不為所動。
那張記錄了白玉瑕隨手畫作的宣紙,幾乎隨風而起,但被鎮紙壓住,大半都卷起,卻還有一角釘在桌上。
此時它掀起在秋風,看得到畫幅的背面卻有兩行字——
“風雨驟,風雨驟。厚衾蜷來裹病骨,孤枝棲得寒鴉瘦。”
……
……
嗒嗒嗒。
馬蹄聲和驟雨敲頂的聲音,仿佛在協奏。前者舒緩,后者急。
“我說,這雨下得挺煩的,把它斬碎了吧。”向前坐在車夫的位置,靠著車門,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地道。
坐在旁邊的白玉瑕,沒好氣地道:“你自己斬不掉?”
向前懨懨地瞥了他一眼,懶得說因為自己懶。
白玉瑕勉強保持了耐心:“日升月落,雨打風吹,都是自然之理。
咱們修行者雖能改易天象,但多少有些干擾,對環境未見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