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霸凌者,一個是受害者。
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麼樣的情況,才會讓兩個站在對立面的孩子達成共識,去完成這場幼稚又荒唐的欺騙?
我去找了楊風,軟磨硬泡下,他終于同意將黃燦燦當初的口供借給我看。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何暢問黃燦燦的每個問題,都是在自問。
「你父親也是這樣對你的嗎?」
「你為什麼不對你父親生氣?我還以為你會想報復他的。」
「但其實你做不到。你沒法在武力上報復他,因為他比你更加高大強壯;也沒法在精神上報復他,因為他不在乎你。」
「你猜,他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猜他不記得。」
原來這天,也是何暢的生日。
我放下啤酒罐,繼續道:「等他反應過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少年為這個謊言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幾乎失去了一切。他就像一塊木頭,因為得不到足夠的熱量而燃燒,又因為冷,燒成灰燼。
「他決定懲罰自己,懲罰自己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他發誓絕不澄清和辯解,他也接受世人的猜疑和唾罵。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好過一點。」
何暢仍倔強地抿著嘴,一言不發。
我看著他的樣子,沒由來地想起了何秀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這兩個人分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故事講到這里,其實出現了一點問題。」我說。
「少年撒謊時,曾想過許多可能——也許母親會舉報自己,也許會勸自己自首,也許會把自己藏起來或送去外地……可他卻怎麼也想不到,平時這麼冷漠的母親居然會做到這種地步。
「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嗎?」我看向他,「何暢,你高中學的是理科吧。警方提取到了 DNA,卻把我和你爸列為第一嫌疑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這說明,當年留在兇器上的,是一枚男性 DNA。」我說。
24
一塊手表可以確定時間,兩塊手表反而讓人糊涂。
何秀云這句話不是在說何暢,而是在說她自己。因為她一副身體里,裝著兩種性別。
在醫學上,這種病被稱為男假兩性畸形,也叫安德羅根綜合征。患者會擁有男性的遺傳性別,即第 46 對染色體為 XY,所以他們的體內不會有子宮和卵巢。
但他們的體表特征則與女性無異,包括發育的乳房,完整的外陰,哪怕是他們最親密的丈夫也不能發現異常。
何秀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普通的不孕不育,直到那一次單位體檢。
她要是個糊涂的農村婦女,反倒好辦。可她受過教育,她較真。何暢把自己困了 5 年,何秀云則把自己困了一輩子。
在最后一次見面里,她說。
「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不知道我是誰了。
「更可怕的是,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后,你再也沒法假裝不知道。我不愿意同房,不愿意別人碰我,最后,我和何建國攤牌了。」
她在那頭哈哈大笑,「他嚇得當晚就逃走了。結婚那麼多年發現自己居然是同性戀,他臉都綠了。
「后來,我開始吃抗抑郁的藥,精神也時好時壞。如果不是為了何暢,我熬著干嗎呢?」
何秀云有自己的理想,她書教得好極了。
她想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風景。
但是不行,她被困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小鎮里,困在孩子的學步車里,困在一具莫名其妙的身體里。
她哪里也去不了,誰也不懂她。因為她的痛苦太荒唐太抽象了。
「我也想當何暢的媽媽,但我做不到。難道每個女人天生就會像母親一樣愛自己的孩子嗎?我不知道她們是從哪偷學的, 但我就是學不會。
「所以, 我只好把自己想象成他的老師, 就這樣遠遠看著他, 等他再長大一點, 我就可以去死了。
「但是你不一樣,好兄弟, 你和別人都不一樣,你才不管我是男是女, 你只愛錢。」
她抬起手,似乎想拍我的肩, 意識到中間隔著玻璃, 她又笑著放下了,「所以和你聊天的時候,我都忘了要糾結自己的性別。」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像是一個等待秋游的小孩。對哦,酣暢地聊完天后,她就要開始新的旅途了。
后來,時間結束,她被獄警帶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 我的心情很復雜, 既替她高興, 又覺得不該高興。
25
聽到這,何暢又要打手勢。
我立刻轉過臉:「別比畫,我不看。」
過了好一會兒, 我才聽到一個聲音。
「……這、是你編的嗎?」
他像在修復一件年代久遠的樂器,努力把每個音節擺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他的聲音干澀而稚嫩,像是老人和孩童同時在講話。
「是真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不該這麼早告訴我。」
「求你了哥,換個方式吧,」我苦口婆心, 「你不說話折磨的是我好嗎。」
他眨了一下眼睛, 又眨了一下。忽然, 他端起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
因為喝得太快,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連眼淚都咳出來了。喝完自己的,他又來拿我的。
「你小子,我就買了兩罐, 」我趕緊攔住他,「給我留點。」
……
夜空晴朗無云,卻不知道從哪飄來了細雨。
雨水落在院子里的薔薇花瓣上。它開得含蓄又溫柔,一如五年之前。
是啊。
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從今往后, 我再也遇不上這麼奇怪的客人了。
注:薔薇,雙子葉植物綱,草本、灌木或小喬木,有刺或無刺, 有時攀緣狀;葉互生,常有托葉;花兩性,同時具有雄蕊和雌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