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我在井底的水紋里,發現了自己臉龐的倒影。
我顫抖著看著井底的自己,就像面對著愛因斯坦假設的“黑洞”,那個億萬光年外的宇宙黑洞正以無限的力量吸收著一切物質,而時間則在它的周圍扭曲變形。
是的,面對這口古井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氣息,從井底緩緩地升起,通過狹窄濕潤的井壁,宛如嬰兒出生的產道,從這狹窄的井口洶涌而出,直噴到我的臉上,我的鼻息間,又隨著呼吸而充滿了我的胸膛。我摸不到它,但能貪婪地呼吸它,我知道它在這里。現在,它從井里跑出來了……
它是誰?
我猛然睜開了眼睛,那口幽深的古井瞬間消失了,眼前還是我電腦的屏幕保護。我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剛才浮現的那一幕實在太刻骨銘心了,我不知道該用恐懼還是憂傷來形容當時的心情,但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打開那口井,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能做的只能是隱瞞這口井的存在。
這封奇怪的EMAIL說得對,古井確實存在于荒村,就在古宅進士第的后院里,只是我沒有把它寫進小說《荒村》里。因為我對這口井有一股特別的恐懼,我無法想象當它進入小說中,展現在無數讀者的面前時,會產生怎樣的后果呢?
不,我無法想象。現在,我面對著這封奇怪的EMAIL,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或許也僅僅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雖然,對方說我可以不回復,但我想還是回復一下的好,至少我想知道對方究竟是誰?是窮極無聊幻想出一口古井來嚇唬我,還是確實和荒村有著某種關系?
思前想后,我還是給對方回復了一封EMAIL——
你好: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但現在我必須承認,在進士第的后院里確實有一口古井,請問你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
一定要回復。
發完這封EMAIL,我終于關掉電腦長出了一口氣,雨點繼續敲打在窗玻璃上,宛如荒村海岸漸漸退卻的潮汐。
那晚我并沒有意識到,我的生活將因為這兩封郵件而發生巨大的改變。
第二日
果然,第二天子夜時分,我的電子郵箱收到了對方的回復——
你好:
我說過你可以不回復的。但既然你承認了那口井的存在,那麼為何在小說中遺漏了它?
至于我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對不起,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恕我直言,在看完你的《荒村》以后,我有一個感覺——如果你不是故意隱瞞什麼東西的話,那麼你根本就沒有去過荒村。因為你這篇小說里的錯誤實在太多了,等我什麼時候想起來,我會一一向你指出來的,如果我沒有想起來的話,那算你走運。
告訴我,你真的去過荒村嗎?
這回結尾沒有落款,看著這封EMAIL里咄咄逼人的文字,我實在想象不出對方會是什麼樣子?
猶豫了片刻之后,我做出了回復——
你好:
你是誰?
我覺得我們現在的交流,就像是兩個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兩個人都相信對方猜不到自己的藏身之處,而自己則能準確地猜到對方藏在哪里。
再說一遍,《荒村》只是一篇兩萬多字的小說而已。
小說是什麼?我覺得小說就是夢,所有的小說都是小說家的夢話。
而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無論這夢看起來有多麼真實,夢與我們生活總是有距離的,所以我們才會喜歡做夢,也會喜歡小說。
好了,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確實去過荒村。
但是,小說中的荒村,與現實中的荒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否則也就不稱其為小說了。
最后,有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留下你的落款呢?
回復發出以后,我順手關掉了電腦,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自從《荒村》在《萌芽》發表以后,我的腦子里就很亂。奇怪,現在我怎麼也記不起來了,幾個月前我決定要寫這篇小說時,心里想的究竟是什麼呢?
記憶似乎一下子變成了碎片,怎麼也拼不到一起了,我竭盡全力地在腦子里搜索著,直到那個寒冷的冬日下午——
沒錯,我記得那天據說要下雪,我仰頭看著天空,期待著雪花飄舞的那一刻。我的周圍全是嘈雜的人聲,散發著一股不知幾百年的陳腐味道。對了,那天我去了舊書市場,我站在市場中間的走道上,兩邊全是收破爛似的舊書攤。告訴你們吧,我一向很喜歡收藏,尤其是線裝的古舊書籍,談不上是收藏投資,純粹只是喜好古物而已,往好里說也算是“搶救文化遺產”吧。雪遲遲沒有落下來,我低頭向兩邊走去,在一個專售清版線裝書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在厚厚的一疊線裝書里,我發現了一本名為《古鏡幽魂記》的舊書,這書名是如此奇怪,立刻吸引我打開了它的扉頁。作者的署名是“荒村狂客”,乾隆四十三年杭州孤山書局印行,書的內頁里還有幾方收藏印,書頁除了有些發黃以外,并沒有破損或者蟲蛀的跡象,封面和封底也比較完整,乾隆四十三年到現在已經有兩百多年了,這本書能保存成這樣應該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