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他可能……不,一定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經預料到了今天。」
我轉過頭來,看向沈教授,卻忽然發現他站的位置,墻后便有一句標紅的話,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寫在那里的。
「我們通過想象與世界對話。」
「想象,通向地獄。」
我周身一陣戰栗,沉默片刻,我回答:「不。我不能接受。」
我披上藍色的雨衣,走出了醫院,進入雨中。
11
那些對我來說,如噩夢一樣的生活,沒有立刻畫一個句號。
就算我心里下定決心,一點也不去想,一點也不去看,總還有些影子出現在我的余光里,浮現在我的夢里。
后來,我去看了家里的錄像,聽了手機上的錄音。
視頻中,曲老師的那一部分變成了空白,手機錄音里也只剩下底噪。
太過異常了。這些玩意都讓我害怕。
偶爾,我想起再也不見其存在痕跡的大龔,這種恐懼,就從單純的心驚膽戰,發展成午夜夢回的心病。
我把那段時期給我恐懼感的東西都收集起來,收攏在一個紙箱子里,放進老房子衣柜的深處。
所有東西里,最讓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大龔拍的墻前面站著「我」的照片。
什麼樣的恐怖照片,也比不上「攝影師不存在」的照片吧。
就像「空號綜合征」一樣,一想到不再存在的某人徒留的一串電話號碼,我就從心里感到恐懼。
一旦知道這張照片沒有攝影師,那感覺也是難以形容的。
沒有眼睛的眼睛,不存在的目光,不成立的注視……
我看看家里的神龕,想著把照片放進去保存,讓先祖的靈位看好它們。
而我呢,我就把這些都放下吧。
我打開神龕的小門,把照片放到我姥姥的排位后面。
突然,我發現排位后已經有什麼塞在那里了。
我把手伸進去,掏摸了一陣,拿出來一看,是一張紙,夾著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我和我媽兩人的合影。另一張是折成一小塊的蠟筆畫。
展開來一看,我感覺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子。
那蠟筆畫毫無疑問,是我自己親手畫的。
上面畫著亂七八糟的,覆蓋了全部紙面的黑色高墻。中間一條空白無色的通道。通道前,一大一小兩個人,手拉手,正要走進去。
右下方的空白處,還寫了一行字,看起來,絕對不是七八歲的孩子能寫出的秀氣挺拔的字:
人的眼睛,絕不是只有從里向外看一條途徑。
總有一天,人要學會從外向里看。
我說不出話來,在原地愣怔了許久。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四肢并用,一路跑去找我媽。
我在客廳里,把兩樣東西擺在她眼前。
她掃了一眼,并不說話。和我想象中不同,她沒有震驚。
我說:「其實你都知道吧?如果不知道,就不會一直阻攔我了。」
「別瞎想。你小時候,我們倆還少合影嗎?」
我把那張畫放在她眼皮底下。
「這張畫是我自己畫的,你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把它收起來?給我們兩個拍照的人是誰?你為什麼把它們都放在神龕里面,為了辟邪?」
隔了半晌,我媽像有些失望似的,嘆了口氣。
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也不怎麼認識她,這個家看起來竟如此陌生。
她說:「你知道瞎想是什麼后果嗎?同樣的東西害死了他。
我不敢讓你繼續走他那條路。」
我說:「可如果有一天,我也被抹掉了,被什麼替代了呢?」
「不會有這麼一天。」
我本來要繼續質問她,是不是可以接受一個和我相似,但絕不是我的人成為她的兒子。
問她是不是二十一年前,曲宏就曾經來找過她,但她卻將他拒之門外。
而她將他給予她的那些重要的東西,就保存在她眼皮底下。卻不肯再施舍一眼。
我沒想到,她下一句話是:「照片里的人,不必質詢攝影師的身份。對吧?」
這一句話后,我就知道,已經不必多問了。
我媽早已經關閉了這扇門,并希望我也不要再開啟它。
……
我可以不再碰它,可我腦子里總是有大龔的影子。
因為我親口跟大龔說了這個故事,他才越過那扇門,從世界上消失了。
難道我沒有責任嗎?難道我從此就甩手不管了嗎?
在那以后,我常常猶豫著,要不要將軟盤交給沈教授。
曲老師說,想要再見到他,就把這軟盤交上去。
我總是隨身攜帶這玩意,看上去非常可笑,可我又笑不出。
偶爾,我的手都已經揣進兜里了,卻不能將這東西掏出來。
一旦開啟了一扇門,想要關閉它,就再也難了。
只要有希望,誰愿意生活在別人制造出來的世界里?
我百般思索,最后還是感到無奈,只能對著灰暗冷漠的秋日天空,吐出一口長嘆。
我是凡人,既無法承擔世界的壓力,也不能像個有本事的人那樣,把真相帶進墳墓。
我找了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一天,隨手發了個快件,把軟盤塞進信封里,地址填寫給了沈教授。
在那之后,我等了一個月。
我時而朝四周看看,想看到一切是否有所改變。是否看到一道通向天際的巨大裂縫,將我熟悉的生活撕裂開。
但就我所見,灰暗的世界毫無改變。
我的舉動,畢竟不是個快捷鍵,一瞬間就能讓我的生活突然拓展開,但也沒有頃刻將它毀滅掉。
我還是一如往常地過日子。甚至我還跑去投簡歷,做打工人。
偶爾生活過于平靜,平靜到,我甚至忘了我還曾經遭遇過種種怪誕詭異的事情。
只是前兩天,我在網上閑來無事找東西閱讀,翻到一篇文章,名叫《胡同詭事》。
這時,我才突然發覺我又一次誤讀了這個世界。
……
讀完后,我找了間蒼蠅館子進去,跟老板點了瓶二鍋頭。
老板看了我半天:「小伙子,年紀輕輕,被什麼嚇破了膽啊?」
我張張嘴,又閉上。
和之前不一樣。我已不敢跟任何人談起那些事。
店老板點上一支煙,吐著煙圈看著我:「等你活到像我這把年紀,多少事都見怪不怪。也就不怕了。」
「可如果,我說,我們這個世界都是假的呢?」
他看了我半天,顯然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麼一句話。
他給我倒了兩杯白酒。
我連干兩杯。
「那我只能告訴你。在這個世上,很多東西不能較真。該結束,就讓它結束吧。」
「……也是。」
走出店門,我走進了人頭攢動的街道。
街道四周岔開無數條小胡同。
行走在胡同之間,很多人都會互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但,在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 ……它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