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強則一臉的鄭重其事,局促不安地從沙發上欠起身,又坐下去。
哦,我明白了!他定是曲解了我的意思,誤以為我在暗示他最初沒在郵件上署名。我暗笑了。其實作為公眾人物,尤其是一名知名的成功人士,為了顧及自我形象,不愿將身份直接暴露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是情有可原的。
我覺得沒必要再這麼客套下去,干脆進入主題。
"能描述一下你的鏡子恐懼癥嗎?"我問。
提到自己,張佳強的眼光躲閃了下,剛才的熱情勁兒沒有了。從他的表情中不難猜到,眼下,這個癥狀糾纏得他還很厲害。
"比如,你的恐懼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看來還是我主動發問得好。
"今年春天吧,大概是五六月份的時候。"張佳強說。
"已經有半年多了。"
"是啊。"他心不在焉地應和,仿佛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也不想對此多談些什麼。
"怎麼當時沒想過尋求幫助?"我繼續發問。
他攤開雙手,兩眼盯看著掌心的紋路,笑笑:"你也知道的--像我們這些人,一年到頭實在是太忙了,根本抽不出時間來。"
"那還能回憶起,最早發現自己出現這種情況時的情形嗎?"
"這個--"他拖長聲音,眼睛從掌心移開,抬手再次扶了扶眼鏡,作思考狀,"應該是一次我去理發店理發的時候吧……"
他剛開了個頭,我正提起精神,準備聽他講下去時,對方的話卻無疾而終了,繼而閉口不語。
面對這種戒心重,口風緊的牙膏型當事人,我清楚,自己必須得拿出更多的耐心。
我決定不再主動發問,而是等他自己往下講。在默默的等待中,對方果然撐不住,開了口。
"……我記得公司當時新接了個項目。那段時間,我一直在為此忙于應酬,幾天下來,實在累得夠嗆,以至于當天在理發店的椅子上,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店員和我已經很熟了。因為要趕時間,他按我的吩咐,剪刀并沒有停下來。等我醒來時,頭發已經剪好。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突然感到非常陌生和恐懼,隨后便逃離了那家理發店。"
說完,張佳強沉重地仰身靠在沙發上,緊閉雙眼,像是過去不堪回首的一幕又在腦子里上演了一遍。
我停了會兒,問他:"當時,你覺得自己哪兒使你感到陌生和恐懼?"
張佳強疲勞地搖搖頭:"我也不清楚。"
你應該知道的。
"好好想一想。"我說。
"真的不大清楚。"
聽口氣,他是堅持己見,想繞開這個話題了。
"那你生活中有沒有發現,現在的自己跟過去有了什麼不同?"我改口問道。
這一次,我話剛講完,張佳強便驚恐地睜開雙眼,盯著我,用一種咄咄逼人的腔調顫聲道:
"你說什麼?!"
我一怔,原本探向他的身子僵住了。瞬間,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來自張佳強身體內部強烈的自衛心理在迅速擴張。自己究竟是碰到他哪根敏感的神經了?我不禁暗暗自問。也就在這緊要關頭,張佳強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歉意地擺了擺手,頹然坐回沙發里。
"對不起,最近我的情緒很不穩定,一直以來太緊張了。"
"沒關系。"我說。
"剛才說到哪兒了,最近我有哪些變化?--讓我想一下。
"他佯裝思考地偏過頭去,沉吟著。
"你覺得最大的是什麼?"我追加一句。
"最大的……"張佳強一面重復著我的話,一只手完全是無意識地搔了搔前額。
好吧,我想他已經給出我答案了。
許久,見他一言不發。我說:"我可不可以猜想一下?"
張佳強停止思索,奇怪地看著我。
"過去的這一年里,你是不是時常在為自己的脫發感到苦惱。"
"什麼!"
此言一出,張佳強驚訝得眼珠幾乎要奪眶而出了。他再也掩蓋不住心事被洞見后的那種無以復加的驚駭之情,長時間保持著目瞪口呆的姿勢。而那一刻,我同樣覺得自己面對的,已不再是媒體所塑造出的強人角色,而是一個再平常不過、內心滿是惶恐和畏懼的人物,怯懦、無助,以及急劇膨脹的自我防衛意識,頃刻間暴露無遺。
對方極度敏感而脆弱的神經,再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為來前我看過你過去的一些照片,所以這對我并不是多麼難猜的一件事。"我淡定地解釋。
張佳強凝視著我,從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強烈的防備和不信任。
我接著問:"你發現自己開始脫發,是什麼時候的事?"
此情此景,我試圖用輪番的發問,來化解兩人間的尷尬。
"脫發?"張佳強這次倒沒過多的猶疑,回答得很自然,"應該是去年五六月份吧。"
"這麼說,和你發現自己鏡子恐懼癥的時間差不多。它們哪個更靠前一些呢?"
對方的眼睛里依舊閃爍著不確定的光。看起來,他似已默認了我的推斷,事實和我想象的相吻合。
"這--我記不清了。"張佳強說完,忽然又改口,"不,應該是脫發吧。"
好極了!我想。
"如果是這樣,那你想過沒有,自己的鏡子恐懼癥可能會和脫發有什麼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