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從陽他媽是在他眼前被人活活撞死的。
確切點兒說,是被人開著臟兮兮的墨綠色皮卡車反復碾壓死的。
直到地上的人被碾得沒了絲毫活人的反應,車上的人才全副武裝地從皮卡車里走了下來,彎下腰,摘下手套,伸出指頭探了探地上那攤人泥的鼻息。
確定沒氣兒了。
便去皮卡車的后車斗里拎出一把鐮刀一樣的家伙什兒,朝著夜色下的雜草叢一路掃過去。
眼看就要發現那個因為跑到草叢里撿球而暫時躲過一劫的谷從陽時,巡邏車的警燈由遠及近閃了過來。
斑斕,落在那人臉上,顯出了一縷頭發遮擋下的猙獰。
鴨舌帽、口罩和幾縷卷曲的頭發耷拉著,那人往身后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回到皮卡車里,一腳油門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警方來封鎖,拍照,抬走了他媽媽的尸體,冷風掠過夜色里的血腥,谷從陽都躲在草堆里一動沒動過。
他跟我一樣,似乎早早地學會了不去相信任何人。
那晚我穿著被鞭子抽爛的裙子,一瘸一拐走到他躲的那一叢草堆面前,伸出手來。
「出來吧,他們都走了。」
沒有一秒的猶豫,谷從陽便滿臉污垢地出現在我面前,瘦小的身軀在大一碼的暗綠色搖粒絨外套里止不住的顫抖。
驚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眼角的淤青與身上的血跡。
谷從陽還是個孩子時,就擁有了迅速捕捉到同類的本事。
他信任我,不過是從我死不死活不活的冷漠中,看到了像他一樣被人欺凌、被人趕盡殺絕的影子。
「姐姐,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躲在這?」
我迷茫地看著他,腦子里飛速地思考著該如何回答眼前這個小男孩的問題。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
我當時也大不了他幾歲。
他媽被人反復碾死而他躲在草叢堆里一動不動的時候,我正在樓頂上,被人死死反綁在圍欄上,身上密集地挨著皮開肉綻的鞭子。
總之,就在那個令我尊嚴全失的樓頂上,我一邊挨著鞭子,一邊目睹了案發的全過程。
2.
當天晚上,我去黃世饒家討還我媽在他家上個月的工錢和撫恤金。
黃世饒是個包工程的老板,精瘦,眼圈烏黑,身著一件青色的西裝,皺巴巴的,嘴巴里一直叼著煙斗,眼皮子耷拉得厲害,像一個隨時要毒發身亡的小老頭。
他一個人,住了一棟 400 多平的獨棟別墅。
不大,也不小。
我媽說,這是華景麗都的工程抵款房,人家欠他工程錢付不出來,索性抵了一套房,把債抹了。
房子的裝修風格十分土鱉,墻體的外立面貼滿了那種老式的反光亞克力碎片。
我媽生前說,跟她一塊兒做工的王姐在老板家做得比較久一些,不住家,是小時工,天天來。
人是好的,嘴碎了一些,愛八卦。
王姐砸吧著嘴東張西望,扶著椅子背,一邊往嘴巴里塞橘子,一邊嬉笑著告訴我媽,老板之前有過 5 任老婆,最厲害的時候,第四任老婆和第五任老婆同時住在家里,輪著伺候黃世饒。
這些個女人,說是老婆,其實好幾個都只能算是沒名沒分、養在家里的女人罷了,一律都是黃世饒工地上帶回來的做苦工的小媳婦。
年輕,俊俏,身量也辣,只是都不長命,一個個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死的死,沒的沒。
他家靈堂里供奉著的女人照片,摞成了一排,看著怪滲人。
唯獨有點人情味的地方,是黃世饒臥室的床頭,掛著一張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右下方印著噴墨日期,1996 年 6 月 6 日。照片上,女人穿著病號服奄奄一息,黃世饒呲著牙,手里頭抱著一小團嬰兒。
包被太大了,看不清模樣,只看得見黃世饒嘴里鑲嵌的大金牙在反光,笑得燦爛。
那是最后一任女人給他生下的兒子,也是黃世饒這輩子唯一的孩子。
我媽給他收拾屋的時候,無意間看到過一沓子人工授精知情協議書之類的材料,便知道黃世饒為什麼在照片上笑得那麼開心。
來來回回,男女都遭罪,好不容易要上這麼一個,他自然是視若珍寶的。
只是,也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個女人生完孩子月子都沒出,就連夜裹著孩子上了樓頂的旋梯,然后冒著一尸兩命的危險順著管子一路滑到了一樓,完美繞過了黃世饒和王姐的房間。
王姐早上去收拾,這才發現大人小孩都沒了,嚇得趕緊跑去告訴黃世饒,黃世饒含著眼淚仰天長嚎,不但親手鋸斷了樓頂的旋梯,還托了人滿世界找這娘兒倆,詭異的是,這麼一個滿嘴都是能耐的人,幾年的時間砸進去卻一無所獲后。
于是,黃世饒的性情變得愈發無常,時而脾氣好得嚇人,時而又癲狂拿著刀子去捅爛孩子留下來的包被和幾套小衣裳。
我問我媽,這種怪里怪氣的主顧,為什麼還要去他家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