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嘆,老板雖然性格古怪,但工錢倒是給的足的,逢年過節還給包大紅包,這在誰家,都是難討來的闊綽。
「做工嘛,不就是圖個賺錢,議論人家主顧的脾氣做什麼?」
我媽在那做了 2 年多,薪水向來是準時發到手的,只是每次回家后,都哼唧著說身上乏了,一翻身,又是一聲慘烈的呻吟。
我以為,闊綽老板的錢,也不是那麼好掙,總要給你加倍的活累到腰酸背痛,才會舍得給你加倍的錢。
直到有一天,我媽休班那天,人沒回家。
3.
我慌慌張張地踩著板凳,從我媽歸置重要物品的棕色羊皮箱子里,翻出來她的雇傭協議。
盯著落款處的聯系方式,趕緊往黃世饒家去了個電話,黃世饒接起電話的時候一再向我確認。
「你真是她女兒?沒聽蘭姐提起過啊,她之前說男人死的早,身邊無兒無女的。」
他口中的蘭姐,就是我媽。
我不明白,我媽為什麼向他的東家撒這樣的謊。
如果我沒聽錯,他情緒里暗含著一絲難以按捺的喜悅。
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調到了哀傷的頻道。
他在電話里沉著嗓子說:「你媽媽昨天在樓頂擦圍欄上的玻璃,失足摔下去了。」
「那我媽媽……現在人呢?」
我怔了怔,莫名其妙問出了前言不搭后語的一句。
那一瞬間,我不太能理解失足摔下去這幾個字眼跟我媽有什麼確切的關系。
只是問完,牙關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你放心,我已經安葬好她了,也怪我,這種高空作業的活,本該請外面專門做這種活的家政公司來做的,人家有比較成熟的安保措施,但你媽媽聽我打電話找人來擦玻璃,一天 800 塊,她來找我商量,說這活能不能給她,她想掙這份錢。
我見她堅持,想了想我這房子攏共才 4 層高,應該安全的,哎,誰成想。」
黃世饒說的安葬,是他當天就把我媽的尸體送到了火葬場,第二天就把我媽火化完埋到了墓地里。
我不但連我媽最后一面都沒見到,甚至連骨灰盒都沒有見到。
「喪葬加上買墓地,總共花掉了 20 多萬,這些錢,就我出了,你也不用還了,畢竟蘭姐在我這做的時候,一直盡心盡力,死在我家,我也該盡些責任。另外蘭姐上個月的工錢還沒領,我再意思意思,給你家 5 萬塊錢的撫恤金,好吧?你家里沒有別人了吧?」
我在電話這頭點點頭,緊跟著說了句「是」。
「那你明天過來一趟把錢拿走吧?」
我打開手機的免提,踩著凳子又去櫥柜頂上,從羊皮箱子里摸下來一個銹跡斑斑的月餅盒子,鐵的。
從里頭拿出一張卡,輕聲問道:「黃叔叔,如果您不介意,把錢直接轉給我行嗎?我把銀行卡卡號報給您。」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
可能從來想到過,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會冷靜理智如此。
「可以啊,我原先想著是你媽媽現在人沒了,好多東西以后都會被注銷了,打她卡里怕是給你也添不少麻煩。」
「沒事兒,黃叔叔不用擔心,這張卡的戶名,是我的。」
自從我爸車禍意外去世以后,我媽整天在擔心自己沒了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如何過活,思來想去,便給我開了一個戶,讓我牢記了密碼,然后所有的錢,都在到賬的第一時間,轉存到我的戶頭里去。
她膽子小,我們母女倆在家睡覺,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嚇得她魂飛魄散。
甚至,她還會拉著我去修手機的叔叔那里,學回來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機快捷功能的啟動方法。
我幾乎學會了各種以最快的速度報警的辦法。
電話掛了,錢也痛快地過來了。
只是下午的時候,黃世饒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4.
「對了,孩子,家里王姐收拾衛生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你媽的工作服,隨身的工具布袋里,還放著一個小娃娃。怕你想拿回去當個念想,就沒隨著一塊燒了。你還要嗎?不要我就讓人給扔了。你要是要……」
「黃叔叔,我去您那兒拿一趟吧。」
那個小娃娃,我知道。
之前路過市中心的大商場,一樓一家服裝店的櫥窗里,一個黑人女模特的腳下,踩著一個背著透亮的粉色翅膀的小娃娃。
蜜蜂臉,長著兩只觸角,歪倒在那里,眼睛笑瞇瞇的,腳上還被穿上了一雙锃亮的小皮鞋,花邊鑲了一圈,跟我小時候弄丟的一雙小鞋子特別像。
我貼在外邊,隔著一層玻璃,拿指尖反復撫摸它。
我媽從玻璃灰暗的反光里看到了我沉浸其中的眼神。
她撣了撣衣衫上的塵土,大著膽子進去問了店員。
女店員的紅唇顫了顫,嘴角掛著一顆黑黝黝的痦子,拿鄙夷又不耐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媽,不知道了說了句什麼。
我媽謙卑著身子,掏出手機,對著那小娃娃拍了張照片,那女店員眉頭一皺,朝著我媽嘴巴又翕動了幾下。
我媽退了出來,沮喪地說:「閨女,別看了,這玩意人家不賣的。要買滿 1200,才送一個它。」
本來我都刻意把那個蜜蜂娃娃的事兒,給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