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完了,起身,準備搬桌子。
我抓住他的手,按下了他,我湊得很近,以至于看清了他藏在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那雙眼慢慢地轉到我按著他的手上。
我移開了手。
那邊,猴子抱著桌子不肯撒手,黃毛一腳踢在他的身上,把他踢翻在地,他疼得蜷縮在地上。
就像對之前的李原,他笑著用煙灰燙在了他的皮膚上。
打人者不會知道那拳頭落在身上有多痛,他們只會說,我只是打了他一巴掌,我只是揍了他的肚子,我只是踢了他的腿,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沒用力氣。
他們說,這怎麼能叫校園霸凌呢,我只是和他鬧著玩的,只是他太脆弱了,這怎麼能怪我呢。他們推卸著責任,將一切推到受害者的身上,他們說,都是因為他,他不討人喜歡,他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我要打他,哪怕受害者沒有干過任何不好的事情。
但他們塑造出一個完美受害者,以此擺脫自己的罪。
最后,猴子爬了起來,他想搬桌子,想搬凳子。
我提著李原的舊書包,放在了他準備搬走的那張桌子上:「不行哦,你用他的桌子。」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最后沒搬走他的桌子。
留給他的最后是一張用紅黑筆涂滿了,「傻逼腦殘去死」這樣字眼的桌凳,怎麼擦也擦不掉,深深地印在了木頭內。
我心情很好地朝李原露出一個笑:「新桌子,喜歡嗎?」
那張桌子,那個角落就好像是一個禁忌,只要坐上去了,就會被扔進黑暗里。
后桌依舊投擲垃圾,盡管那邊坐的人不同了,那垃圾一個弧線,落在了猴子的臉上和桌子上,撒了他一頭。
他似乎想發飆,但他最后還是抿了抿嘴,一點一點地把頭上的垃圾撿下來。
后桌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夾雜著些許的快意,「活該,他以前不是很牛嘛。
他曾經和他稱兄道弟,他們一起說說笑笑,他們一起逃課抽煙,像最好最好的親兄弟,但現在,他把垃圾丟在他的頭上,說,活該。
學習小組,顧名思義,就是要學習。
老師說,大家把凳子搬到一起,討論討論,有人抱怨,怎麼還和小學初中生一樣,搞這套,但教室里還是傳出了拖拽凳子的聲音。
猴子也默默地搬著他的凳子。
他的小組瞥了他一眼,他們說:「別靠太近,遠一點。」
鄰桌還是貼在我的身邊,她很喜歡貼著我,如同攀附的菟絲花,柔弱的、纏繞的。
其他五個人很快圍坐在一起,嚴嚴實實。
我看了他們一眼,往后面挪了點,移出了一個位子,這是我留給李原的位子。他依舊穿著那身發白發皺的校服,沒換眼鏡,還是那樣,眼鏡角貼了圈膠帶。
李原坐到了我的身邊。
組里一時靜默無語,后桌打了個哈哈,開始活躍氣氛,他有點尷尬,畢竟昨天他還把口香糖投擲到了李原的身上。
但現在,他和他面對面地坐著。
大家一起把卷子攤開,我的卷子上打滿了紅叉,他們看向我,我看向卷子。
還好,選擇題前三題我會。
10
我的數學太差了,在一次考試后,我拿到了四十分的優異成績。
數學老師當即決定,找個人給我補課,最后,他選擇了李原,這張卷子我考了三十,他考了一百四。
自習課,老師把我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但辦公室里很嘈雜,拿著試卷的人絡繹不絕,前仆后繼地涌上來。
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們露出了一種疑惑又探究的表情。
最后,老師找了間空教室,把我們塞了進去,他打開燈,打開電風扇,一瞬間,亮如白晝。他本來還想坐一會,只是班主任給他打了個電話,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李原拿起我的試卷看了看,開始列第一道錯題,他用的還是鉛筆,在草稿紙上畫出幾個公式。
我遞給他一支水筆:「用這個,你擦了我就看不懂了。」
他接了過去。風扇懸在頭頂嘎吱嘎吱地響,窗外的蟲鳴響得聒噪,教室里只有水筆劃過紙頁的聲音,偶爾紙張翻動。
他似乎有點累了,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他的睫毛其實很長,眼睛也漂亮,只可惜,全身上下,只有這雙眼睛能看。
一雙仿佛不該生在他身上的眼睛。
「李原,」我很輕地叫了他一聲,「殺死我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呢?」
他的筆停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第一次看向我,正視我。
不,這應該是第二次,還有一次,他褐色的眼里噙滿淚水,那淚水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我的臉上。
可悲的,可憐的,可愛的。
他站在血污中,于絕望里開出了一朵血之花。
只屬于我的花。
他說:「因為你想死。」
他盯著我,臉上沒什麼表情,依舊是那樣平和、安靜,這世上的任何事都無法驚起波瀾,他的眼睛永遠是這樣。
除了殺死我的那天。
后來,無論是他們在他的桌子上寫下惡毒的文字,還是把污水倒在他的臉上,他們踐踏他,殺死他,把他逼向絕境。
可他從來沒恨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