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我在宿舍里足不出戶也有四個月了,維持最低生活成本其實花不了多少錢。生活用品一律外送,每天不是上網就是發呆,最大限度地不與外界發生聯系,這樣的日子我很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還不夠寂寞。
我得讀樸允浩喜歡的書,看他喜歡的電視,順著他的想法去忖度世事。這樣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混亂,我開始猜想平行空間里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胖子,日日在同樣的斗室里來來去去,重疊著我的生活。編輯把讀者寫給樸允浩的信轉給我,我就更混亂了。是的,樸允浩還有讀者。一個女孩在信里說: 「你很寂寞,我心疼你。」編輯同時發來一個捧腹大笑的表情。
樸允浩還寫過另一件小時候的事,他五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他的命,媽媽一直在醫院照顧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遠離開了家。不過這個小回憶被刪了,編輯的意見是:不夠陽光;沒有必要;這又不是在寫小說。
后來,那個編輯離開了旅游雜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說刊物,他還想繼續用我,建議我嘗試寫小說看看。我花了幾天時間寫了一個短篇。寫完發去他郵箱,半個小時后他上線向我抗議。
「小說不是這麼寫的!不說情節連貫沖突抓人吧,你起碼得給我一個故事吧!你看看你寫的,這兩個人每天重復吃飯洗澡睡覺的日子。背景呢?鋪墊呢?脈絡呢?[高·潮]呢?我怎麼感覺你給了我一個無頭尸體……」
我不想修改,和那個編輯的合作就這樣不了了之。
我以為樸允浩也就從此消失了。可是,我錯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覺,就在這時我忽然動念:樸允浩想要養一條金魚。這個念頭不知是怎麼進入腦海的,無法驅趕出去,而且越來越強烈。
我穿上雨衣出門按電梯下樓,走了很遠到夜市買了一條金魚回來,兩塊錢買魚,倒花了五塊錢買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鏡子一樣,映出很多個捧著魚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魚缸放置在窗邊的小木柜上。這是一條黑色的金魚,腦袋像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間還有一點緋紅。遠遠看去,它好像懸浮在空氣中,半天才擺動一下。
我想,應該是從那天開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著熱果汁靠床坐著,突然聽見旁邊有人用悠長的語調贊嘆。我嚇了一跳,果汁灑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我分明聽見寂靜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壞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覺。
醒來天色依舊暗沉,無法分辨是早晨還是更晚。雨淅淅瀝瀝,我撩開一點窗簾,看見遠處的灰色城墻,還有更遠處灰色的護城河。那是樸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沒有人上城墻,水氣蘊濕,蒼苔染透。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在走動著,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銳利。那人沒有打傘,信步走到我窗戶正對面的墻缺,遙遙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揮動。
明知沒人,我還是向左右看看。那個人還在揮手,我皺起眉頭仔細端詳著他,心中猛地一滯, 「嘩」地拉上了窗簾。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著杯子的手有些發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嗎?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應。
過了一會,門被敲響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沒有動彈。好一陣,門還在咚咚響著。我只好去開門。我第一次見到了他。他就站在門口。黑框眼鏡,方格外套,運動褲,白球鞋,眼神好像沒對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沒看我。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他忽然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樸允浩。」
說完他就從我身邊走過,進了屋。我怔了幾秒鐘,關上了門。他胖胖的身子走起來倒是很輕盈,看到地毯上一個個黑鞋印,我皺起眉頭,隨即想到,沒有鞋印,也沒有這個人。可是此刻如此真實,他的笑臉,鏡框里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頭發,更荒謬的是他手里還提著一條魚。
「剛釣起來的,我去廚房煮魚湯了。」他快活地說,就拎著魚進了廚房。我跟在他身后也進去了,廚房的景致與我這間27樓宿舍的窗景大異,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鋪著草席,天花板由煙熏油污的塑料片搭就。不過我不能挑剔,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廚房。
樸允浩背對著我收拾那條魚,他把魚鱗內臟全都扔進腳下的河里,小鍋里煮著生姜水。他還在說話: 「你知道嗎?河邊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過她們身邊,那些扇子就擦著我的臉,也不說一聲對不起。
」
「因為沒有人看得見你。」我冷冷地說。 他好像沒有聽到,繼續說: 「河邊還有好多戴著草帽的人在撈小魚,我們也去撈吧,撈回來煮湯也好,油炸了腌起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