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聞聲走過去,氣根的角落生長著一大叢紅色的傘狀野蕈。
那些真菌鮮紅如血,傘蓋上還帶有毛細血管般的細密紋理,猶如一塊剝掉皮膚后的可口肉類,隨著李浩的手指撥動,我甚至有種它們在蠕顫、脈動的錯覺。
伍衛華扯開李浩的手。
“別弄,可能有毒。”
劉長青湊近仔細看了看,笑道:“沒事,沒毒,這是靈芝。”
“靈芝?”李浩瞪大眼。
“嗯,野生的,哎呀……這玩意兒野生的可不得了,賣幾千一斤都不奇怪,難怪那寨子要把這山當座寶——你們看。”
我們順著劉長青手指看去,陰幽的森林深處,到處都點綴著黯淡的血紅色,這些巨大的蕈(xùn)菌叢四處散布,依附在樹根和氣根上,仿佛因為癌變而增生的肉瘤。
“總之就是可以吃是吧!”
李浩用力刨下一大叢野蕈,歡天喜地兜進衣服里。
“沒想到還有這種福利,哎——茜茜在就好了,她最喜歡吃蘑菇了!”
“茜茜?”
“我女朋友,在國外留學呢!”
我們繼續往里走,大約500米過后,一泊巨大的沼澤湖映入眼簾。
陽光透過湖上空的樹林空隙灑落在湖面,湖水呈青綠色,水面上漂浮著落葉、枯枝與藻類,沿岸草木茂盛,靜謐無聲。有一截十分巨碩的樹樁突兀立地在不遠處的岸邊,我們走近看了看,那樹樁近一人高,三人都無法合抱,難以想象其還完整時會是怎樣的參天巨樹。
這片森林杳無人煙,是誰砍伐的這種巨樹?
遠處湖心有一座煙鎖霧籠的小島,彌漫的水汽將其全貌封鎖,但隱約能看到島上長著一棵極其巨大的樹,以冠幅看,像是獨木成林的榕樹。
沿著湖走了幾百米后,劉長青道:“今天就先到這吧,到晚上湖邊可能會有熊狼之類的猛獸,遇到就危險了。”
我們依言原路返回,回程的路上,劉長青突然又再次開口。
“據說這一帶,就是巫山。”
“巫山?”李浩疑惑地轉頭。
“就是巫山云雨里的那個巫山。”
“巫山云雨?”李浩依然一臉迷惑。
“就是男女那事。”伍衛華道。
“哦……”
“巫山不是應該在三峽的巫峽那一帶嗎?”我皺眉道。
“那是謬傳,”劉長青笑著搖頭,“《神女賦》的開頭不就有寫嗎——「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那個云夢就是先秦時的云夢澤,真正的巫山就在那片曾經浩渺的大沼里——也就是我們現在腳下的土地。”
“這麼說這里就是楚襄王追巫山神女的地方。”我也不禁笑起來。
“啥、啥?楚襄王?追女?”李浩一臉懵逼地左顧右盼,“兩位教授說的到底是些啥,給小弟解釋下唄?”
“宋玉寫的《神女賦》,描寫了楚襄王夜遇神女,向其求愛,遭到拒絕的故事,”我耐心解釋道,“巫山神女是神話中的絕色美女,是炎帝的女兒,因思念愛人而死,相傳她死后葬在巫山,精魂附在瑤草——也就是靈芝上,成了神仙。
我回憶了一下,繼續道:
“叫《山鬼》。”
“山鬼?不是女神嗎?咋又成鬼了?”
“因為神就是鬼。”伍衛華冷冷道。
我看了眼伍衛華,點點頭:“沒錯,先秦時期,神話也處在鴻蒙初開的階段,神和鬼的區別是沒有那麼清晰的。”
“神鬼之談,封建迷信,”伍衛華瞥向我,“你們不會真的相信吧?”
“當然不會。”
劉長青哈哈笑道。
當晚我們拾薪生火,在火盆上架鍋煮湯,渡過了宛如野營般開懷談笑的一夜。
李浩拿出幾聽啤酒,又把采回來的靈芝煮進了湯中,那鮮紅如血肉的蕈菌在湯中翻滾,散發出一股讓人迷醉的馥郁香氣,李浩大口大口地吃了不少,劉長青和伍衛華也吃了一些,我則有些胃口不佳,只吃了兩口就停箸。
酒過三巡,李浩打著酒嗝,把微醺的臉湊過來。
“姜老師,我嗝——跟你說,那個當兵的……行李包里揣了顆手雷!”
我心里一驚,用胳膊肘擱開李浩。
“你別管人家的事。”
“好好好……那你再嗝——給我們說說那個巫山神女的事吧。”
“巫山神女啊,傳說她是絕世的璧人,其美貌‘上古既無,世所未見’,所謂‘毛嬙鄣袂、西施掩面’,就是說毛嬙和西施見了她都要自嘆弗如。”
“那得有美啊……”李浩呆望著跳躍的火苗,“怕是大文豪也描寫不出來吧?”
“是啊,所以就連屈原,也只能對她的容姿側面描寫,他在《山鬼》里寫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寫的就是神女在山隈忽隱忽現,身披薜荔,腰束女蘿,對詩人含情流盼,展現窈窕身姿的景象。”
“……”
“……”
伍衛華一言不發地撥弄撥弄火炭,劉長青也呆呆注視火焰。
最終是李浩出聲打破了沉默。
“哎……我想茜茜了。”
后半夜,我來了尿意,打著手電走出門去如廁。挑開草席做的廁所門走進去,點亮油燈,一邊解決內急,一邊看向墻上的一面通風窗。
窗戶早就已經沒了玻璃,只剩下三根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冷風從外面嗚嗚灌進來,拂動著身后的草席。
外面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靜,只有樹海被風吹拂時的颯颯悲鳴偶爾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