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葬在巫山的陽面,精魂依附在了瑤草上。
“她的戀人,到底是指誰?”伍衛華問。
“沒有誰。”
我搖頭道。
“沒有誰?”
“她根本沒有戀人,她只是在思念一個自己構筑出來的縹緲幻象而已。她相思而亡的原因或許就是如此——那個完美的戀人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永遠不可觸及。”
“所以她才會在死后……也繼續尋找著自己的戀人嗎?”劉長青低聲道。
我點點頭。
“在《高唐賦》里,她曾和楚懷王纏綿;在《神女賦》里,又和楚襄王夢遇,但她終究還是離二人而去,大概是因為那兩人并非她心目中的完美愛人吧。在屈原的《山鬼》里,描寫的也是她逡巡徘徊,尋找與等待戀人的景象。”
山鬼永無休止地追尋著戀人。
在颯颯風中,在蕭瑟的落葉下,在不見天日的幽暗森林。
車內陷入沉默。
這是搜尋李浩的第三天。
我們基本已經放棄找到他的希望,只是懷著道德上的愧疚感,漫無目的地繼續而已。
伍衛華帶我們去看了路被堵住的地方。
兩株巨大的樟樹橫旦在道路中央,將路徹底堵死,道路的兩邊一側是山壁,一側是近45度的斜坡,兩邊都泥濘崎嶇,且植株覆蓋,無法開車繞過去。
伍衛華從背包里掏出一顆手雷,我和劉長青都嚇了一跳。
“就這一顆,”伍衛華苦笑著拋了拋,“我本來想試著用這個把樹炸開,不過……”
他盯著近一人高的樹干,搖搖頭。
“應該炸不開。”
我和劉長青都默然不語。
的確,別說是手雷,恐怕連火箭筒都轟不開。
想要繼續前進,就只能棄車步行,但這里離最近的村子也有百里以上的直線距離,換言之,我們必須在野外過夜。
一種不言而喻的沉重默契籠罩著我們,誰也沒有提出這個選項。
必須在有房屋、有墻壁的地方過夜,否則——
我們也會像李浩一樣,被這片森林吞噬。
“我上次來時,還沒有這些東西。”伍衛華盯著倒伏的樟樹說。
“什麼東西?”
他用手指了指樹身上一些攀緣纏繞的綠葉藤蔓。樟樹本身已經因為倒伏而奄奄一息、枝葉枯萎,那些藤蔓卻蔥郁茂盛得驚人,甚至結出了飽滿的果實。
“這是……”
“薜荔,”劉長青道,“又叫木蓮,木瓜藤。”
“就是山鬼身上披的那些玩意兒,對吧?”伍衛華看向我,咧嘴笑道,“什麼「被薜荔兮帶女蘿」。”
“……”
劉長青爬上山坡,爬到樹根旁邊,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后,面色難看地跳下來。
“不是因為自然災害倒伏的。”
“那是有人把樹挖倒?”
“也不是,”劉長青搖頭,“根系太過完整了,泥巴也沒帶出多少,不論用怎樣的機械工具挖掘,都不可能挖的這麼完美。”
“那……那你是什麼意思?”
劉長青抬頭看向我。
他的臉上的肌肉怪異地顫動著。
“像是自己把自己拉出來的。”
“你說……什麼?”
“就像蜜蜂蜇人時,把刺連著內臟扯出來一樣,姜老師。”
劉長青盯著我,嘴角牽扯出一份近乎神經質的笑。
“它們自己把自己……拔出了地面。”
回程的路依舊被沉默籠罩。
回到小屋時已是黃昏,伍衛華持槍巡邏,我和劉長青則負責放置捕獸夾。
我們在林海的簌響聲中沉默地放置著,距離逐漸拉遠。
過了幾分鐘,遠處的劉長青突然直起身,朝我這邊喊道:
“姜老師,你說什麼?”
我一愣,轉頭看向劉長青。
“什麼我說什麼?”
“你剛不是喊我嗎?”
我手一抖,手中的捕獸夾哐當一聲咬緊。
劉長青先是不明就里地望著我,隨后表情也慢慢凝固。
我沒有喊他。
他因為運動發熱,解開了襯衫毛衣領口處的紐扣,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胸口處,蔓延著大片丘疹狀的紅斑。
*
晚上,敲門聲如期而至。
追魂索命的拍擊與敲擊在每扇門和每面窗上凌亂地響起,震得屋內煙塵斗亂,不斷有木屑與房瓦碎片從頭頂掉落。
可如果跑到窗前,試圖去看敲擊者,那面窗的震動就會停止,只能看到空蕩蕩的寂靜黑夜。
我們三人把床鋪和被褥都搬到堂屋,席地而睡——這是最穩妥的方法,現在誰也無法承擔單獨行動的后果。
后半夜,輪到了我守夜。
我揉著惺忪的眼,吃力地爬起,接過劉長青遞來的獵槍。永無休止的敲擊聲讓我基本沒睡著,而且——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冬天臨近,森林的夜晚變得越來越漫長了。
可劉長青沒有走向被褥睡覺。
他依舊站在火盆旁,出神地注視著窗外的無垠黑暗。
“是這片森林自己干的,姜老師。”
“你說什麼?”
“森林切斷了我們與外界的聯系。”
“……”
“你還記得那些野蕈嗎,姜老師?”劉長青轉頭看向我,“那些味道跟肉一樣的蕈子。”
“你說那是靈芝。”
“對,是靈芝。”
劉長青緩緩點頭。
“神女的精魄也化作了靈芝。”他用縹緲的語氣喃道。
“劉教授,你……”
我后背逐漸生涼,仔細觀察劉長青被碳火照亮半邊的臉。
這幾天以來,我也不時產生這種異想天開的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們吃的那些蘑菇中有山鬼的精魄彌留,因而才會產生這些莫名的癥狀?可我怎麼也沒想到,第一個說出口的,竟然會是身為學者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