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教授！”

我大聲打斷他的呢喃。

“你……你是不是聽到了有人在森林里喊你？”

劉長青怔怔盯著森林，慢慢點頭。

“那個人是誰？”

“是我妻子，我一直聽到她在森林深處喊我，她也是搞研究的，微生物學方向。我覺得她也來了，她肯定已經搞清楚了一切，她就在深處等著我。”

“你應該知道，這些都是你的幻覺對吧？和李浩的情況一模一樣，你也會像他那樣被那只手給卷走！”

劉長青把頭緩緩轉向我。

他臉上的肌肉緩緩牽扯著，擠出一份遲鈍、木訥，接近愚癡的笑。

“那又有什麼不好呢？”

那天晚上，輪到我接班的時間，我從被褥中爬起，但劉長青沒有如往常般將槍遞給我。

他出神地凝望窗外。

窗外是暗星漂泊的夤夜，他的視線卻仿佛穿透光都無法融化的黑暗深淵，觸及到了愛人暌違已久的臉。

他臉上露出幸福的笑。

“劉教授……”

“我該走了，姜老師。”

劉長青站起身。

旁邊的伍衛華從被子里慢慢坐起。

“劉教授，我還以為你會是我們中最理性的人。”

“我想理性只不過是一種錯覺而已，老伍。”

伍衛華猛地跳起身，沖向劉長青，但劉長青用比之更快的速度抬起槍，抵住伍衛華的額頭。

“對不起，老伍，對不起，姜老師……我對不起你們。

他一邊呢喃，一邊摸著墻后退，在退到門外后，將槍扔在一旁，轉過身張開雙臂，面對漆黑的夜。

黑暗在圍墻外的遠方緩緩蠕動著，仿佛也張開了一個無形且無垠的懷抱。

風將林海的簌響送來——那應該是歡迎的話語。

劉長青有如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

他滿懷憧憬地、腳步搖晃地，一步一步，融入了黑暗的懷抱。

7

半個月時間很快過去。

說好半個月后會來送物資的副場長并沒有出現。

也許他已經發現道路被樹木堵塞了，正在組織人力疏通？

我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我心里清楚，這已經是接近不可能的幻想。

這場噩夢，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巨大的騙局。

高額的薪酬、反常的招聘人數、與世隔絕的陰暗森林。

那個私營林場——以及建立林場的那些寨民，他們打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

我們是被獻祭了。

現在小屋只剩下了我和伍衛華二人。

夜晚的敲門聲變得越來越急切與頻繁，紅霧在窗外徹夜飄蕩，扭曲的虬枝與氣根越過石頭圍墻，向屋子的墻腳與屋檐緩緩延伸。明明被鎖得嚴嚴實實的門，經常悄無聲息地慢慢打開，可當我們跑過去，卻又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黑暗與凄風作伴。

那份仿佛早已注定卻又不知何時來臨的宿命成了一種痛苦的煎熬，讓我徹夜徹夜地失眠。但伍衛華卻仿佛不受影響，依然按時進行著每天的勘察、巡視、布置陷阱與夜間防守。他仿佛把軍旅生活養成的規律作息和強韌意志搬到了這場看不到盡頭的抗爭，一絲不茍、一板一眼地重復著每天機械性的工作，猶如一個沉默的鬧鐘。

“我其實沒有家室。”

有一天，他突然一反常態地主動開口。

正在加固窗戶的我聞言不由得一愣。

“咦？”

“我在招聘的時候撒了謊，我沒結婚，也沒戀人。我來應聘也不是為了錢。”

伍衛華高高舉起斧頭，劈向攀附在圍墻上的一截氣根。

“我是來找戰友的。”

“……戰友？”

“他叫黎保國，我們同一年參軍，分在同一個部隊，睡一個雙層床，一起在南沙打越南人，一起退役。”

“他怎麼了？”

伍衛華盯著被砍斷的氣根，沉默了兩秒。

“兩年前，他跟我說他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在森山老林里看林，還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當時正在學校當教官，就沒去。那之后，他人間消失，我再也沒收到他的消息，我四處走訪查探，最后查到一個已經注銷的林場，和現在招聘我們的這個林場是一個村民小組。他們說他在林子里憋瘋了，失蹤了。”

伍衛華用力朝地上唾了一口，捏緊指節發白的拳頭。

“我們在毒蟲瘴癘遍地肆虐的海島一呆就是好幾年，他怎麼可能會被憋瘋！”

“那你的意思是……”

“他被那些村民害了！那些雜種信奉邪教，現在他們又想害死我們，搞他們的愚昧祭祀！”

“……”

伍衛華用堅毅的視線看向我。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捱過冬天，那兩棵樹自然會慢慢腐爛掉，到時候我們就能逃出生天。你放心好了，我們會逃出去的。”

“伍哥，你……”

我仔細打量伍衛華刀削斧劈的臉。

“你有聽到呼喚聲嗎？像是有人喊你一樣的呼喚聲？”

伍衛華臉上的肌肉出現一個極難察覺的微顫。

就像懸崖上滾落的一塊小石頭。

“這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鬼，姜老師。”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斬鐵截釘地說。

“人被自己的內心折磨，才出現了神和鬼。”

那之后，時間枯燥而重復地流逝。

森林的日照時長越來越短，很快，我們就只剩下了一兩個小時的出門時間。

鮮紅的蕈菌和同樣鮮紅的霧在森林中肆無忌憚地蔓延，它們逐漸開始散發磷光，從未見過的蕨類植物在地面瘋長，樹木也開始抽生出歪扭的新枝，結出形狀奇異的畸形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