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那麼大的螳螂、撲扇著四對彩翼的蝴蝶從我們身邊飛過,匍匐在樹干上的巨大蝸牛,長著數個向四面扭動的透明頭足。
由于李浩和劉長青的離去,食物充足,夠我們支撐過冬天。
冬天……
到了冬天,這里到底會變成一副什麼模樣?
伍衛華的臉始終如鋼一般堅硬,鐵一樣冰冷,我無從得知那張冷硬面具下的真實想法。
可是終有一天——大約是來到這里的第三周后,我看見他站在圍墻邊,開始用出神的目光注視前方。
“……保國?”
他望著森林深處呢喃。
兩天后的晚上,我從輾轉反側的淺睡中驚醒,發現伍衛華抱槍坐在地上,如同曾經的李浩、不久前的劉長青一樣,木訥地盯著空無一物的窗外。
“伍哥……伍哥!”
他猛地驚醒,把渙散的雙眼慢慢轉向我。
“伍哥,你看到了什麼?”我看著窗外的漆黑夤夜,“你在窗外看到了什麼?”
“……”
“你說這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鬼,這是你說的。”
“不是神,也不是鬼。”
伍衛華緩緩搖頭。
“是黎保國,我的戰友。”
“可你說他已經死了!”
“他一定是逃過了一劫,一定是這樣沒錯。”
伍衛華喃喃念道。
“然后就一直在森林里流離失所,現在他來找我了。”
“……你應該清楚你看到的都是幻覺對吧?是那些蘑菇和孢子霧讓我們產生的幻覺!”
伍衛華用發直的雙眼凝視我,良久,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姜老師,我不知道。”
我望著那張木訥、遲鈍,失去堅硬感的臉,耳畔傳來分崩離析的聲音。
我所倚仗的最后一份安全感,也已經像山崩一樣轟然倒塌了。
那之后,又過了兩天,到交班的時間,伍衛華把睡夢中的我叫醒。
他將獵槍鄭重地遞給我,慢慢站起身,用無比平靜的聲音說:
“我必須過去了,姜老師。”
“伍哥!”
“保國一直在喊我,他正在森林里挨餓受凍,我不能丟下他不管,姜老師……”
他用澄澈的雙目盯著我。
“我不相信神,也不害怕鬼,可我無法背棄和戰友之間的諾言。”
“哪怕那只是你想象出來的幻覺?”
“哪怕那只是幻覺。”
“伍哥……”
“子彈都在我的背包里,那顆手雷也在里面,姜老師,你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他用粗糲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菌絲在他的手背上牽動。
“你可一定要逃出去。”
他轉過身,踏著堅毅的正步走向門外,我試圖擋住他,他擒住我肩膀,一手刀打在我后頸上,我暈闕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已是清晨。
這一定只是個夢——只要推開門,我一定還能看見那個壯實的退伍兵在砍伐入侵的樹枝與樹根。
我推開門,樹海孤寂無聲。
天地間只有哀戚的悲風回蕩。
我終于明白,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8
我到底是因為什麼,從繁華溫暖的城市,逃到這片孤寂冰冷的森林?
肯定不是因為金錢。
也絕不是為了工作。
我漫步在散發著熒亮磷光、開滿奇花異蕈、飛舞畸形昆蟲的樹海迷宮。
每一片怪葉的簌響,每一絲氣流的涌動,都在我耳邊匯成一個人的呼喚。
“姜澄。”
她輕聲喊道。
“姜澄,我在這里啊。”
她溫柔地呼喚。
我想起來了——是因為妻子。
我和妻子的婚姻早在數年前就已經名存實亡了。
七年之癢。
荷爾蒙的消退。
她逐漸接受了我只是一個缺乏天賦的普通文人的現實,而我眼中的濾鏡亦慢慢褪下,看清她人老珠黃的臉與發胖走形的身材。
這段婚姻接下來的時光,將會是一段無比漫長卻又能清晰看到盡頭的旅程,我和她作為唯二的旅客,都無比痛苦地提前眺望到了那個結局。
我選擇了逃離。
公司組織的出差。
學校安排的旅行。
尋找靈感。
探索自我。
我以各種各樣的借口,從家中逃離,在喧囂的世界沉浮。
妻子沉默地接受著,沒有說半個不字。
也許她也覺得這樣更好吧,這樣我們兩人都落得輕松。
應聘這次的“工作”,自然也是因為這個緣由。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將近半年時間理由充足的分居,這是我夢寐以求的逃離借口。
我可以在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單身時光,我甚至可以寫完那本拖延了許久的書。
我站在幽黯無光的靜謐森林,環顧四周的奇花異蕈。
——我的愿望實現了,我徹底擺脫了她。
“姜澄,姜澄。”
淡紅色的風送來她的呼喚。
“快回來吧,我做了你最愛吃的叫花雞啊。”
她在遠處呼喚。
她在深處呼喚。
——我卻開始思念起她來。
敲門聲變成了永不休止的夜曲。
我無法再獨力防守整個屋子了——四個人住起來顯得有些擁擠的小屋,對一個人而言是過于空曠的城堡。我將食物和物資都搬進我和劉長青的那間臥室,用柜子和桌椅堵住門,用木條把窗戶封得嚴嚴實實。蜷縮在床中央,渡過一個接一個無眠的夜晚。
他們的聲音就在門外回響,在堂屋和廚房來回走動徘徊。
陰幽縹緲的祭歌、男人與女人的合唱、從門縫隱隱透進來的火把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