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青的聲音。
“姜老師,我找到出去的路了!”
伍衛華的聲音。
“姜老師,給你介紹我的戰友。”
李浩的笑聲。
“姜老師,出來一起喝酒嘛!”
我固守在最后的堡壘,用木渣子塞緊耳朵。
可是她的聲音卻能滲透木渣,直達耳膜與腦海。
“姜澄、姜澄。”
“姜澄,快回來吧。”
紅霧從門縫慢慢滲了進來。
地面也鼓起一個接一個小土包,土包下面,氣根的蜿蜒輪廓隱約可見。
我無處可躲。
有一天晚上,當我從難得的淺寐驚醒,發現柜子和桌椅不知何時已經被推開了,紅霧彌漫在房間里。窗戶旁的地面散落了一堆木條,我抬頭看向窗戶,慢慢睜大眼。
我終于知道,為什麼李浩、劉長青和伍衛華——為什麼他們都會在寂靜無聲的夜晚呆望著空無一物的窗外了。
妻子就站在窗外。
她站在無垠無際的黑暗中,用悲戚的目光注視我。
我拿起床旁邊的獵槍,對準窗戶,扣下扳機。
后坐力把我掀翻在地,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清晨。
盤曲的虬根自地面破土而出,在地面蔓爬,薜荔與菟絲子從窗外伸進來,占據了四壁。藤與根上都長滿了鮮紅的蕈菌。它們蠕顫、脈動著,宣示自己對這片土地的主權。
這間小屋已經不屬于我了。
這片森林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拿起槍,從伍衛華的背包中掏出子彈手雷,揣進兜里。推開房門,走出小屋,爬上越野車,一路開到被堵住的路段。
我朝著前方的倒伏樟樹用力踩下油門,同時猛打方向盤。
越野車橫向漂移著,猛撞在巨樹的樹干上。
我推開車門,爬下車,拄著槍,跌跌撞撞地走到車尾,打開油箱蓋,撕下身上的衣服,擰成布條,塞進油箱口,用打火機點燃。
爆炸的火光沖破森林的阻擋,沖向了明媚的天空。
干枯的樟樹被徹底引燃,后方道路在熊熊火光中若隱若現。
自由的方向。
我坐倒在地,懷著無限憧憬凝望。
可是,沒過10秒。
無數藤蔓和氣根從天空與地面沖出,糾纏在一起,撲向燃燒的樹干,它們用自己富含水分的身軀包裹住烈焰,一層接一層地裹緊。
黑暗再次遮蓋了一切。
藤蔓與氣根織成的高墻將最后一絲陽光擋住。
暗無天日的森林里只剩下刺鼻的焦糊味。
我坐在地上,愣了許久后,放聲大笑。
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用槍支撐起身體,回過頭,一瘸一拐地走向森林。
我逃不出去了。
她徹底禁錮了我。
山鬼永無止盡地追尋著她的戀人,我們都成為了她的候選。
那些幻覺……
那根本不是因為蕈菌,也不是因為孢子霧——這兩者頂多起了個藥引的作用。
幻覺來自我們自己的內心。
我們思念著自己的女友、妻子、戰友,就像山鬼思念她的愛人一樣,她利用這一點,利用我們共同的渴望,制造出了幻覺。
——所以在應聘的時候,我們才會被問到婚戀狀況。
——所以回答熱戀中或者婚姻幸福的我們四人才會被選上。
李浩、劉長青,
包括思念戰友的伍衛華。
只有我完全撒了謊,我的婚姻一塌糊涂,感情早已破裂——因此我才能支撐這麼久。
可是我終究還是被孤獨和恐懼擊敗,開始思念起妻子,思念那個有著溫暖床鋪的家。
回家的愿望讓我永遠失去了家。
我仰天大笑,朝天空開槍,驚飛滿林奇鳥異獸。
可是我不會屈服。
在徹底失去理智,成為幻覺的俘虜之前——我還有很多子彈呢。
9
我一步一步走進森林深處。
黑夜如同帷幕一般慢慢籠罩了過來,野人的身影開始在四周逐漸隱現。
他們有著癡呆的面容、搖晃遲鈍的動作,衣不遮體、身形臃腫。
血肉蕈菌覆蓋在他們的四肢和軀干上,用菌絲控制著他們的行動。
他們砍伐樹木和藤條,背負在身上,在氤氳的紅色薄霧中有序行進,有如沉默的蟻群。
我持槍走到一只野人面前,仔細觀察他的形貌,他對我的出現沒有絲毫反應,只是馱著木頭愚癡前行,他菌絲覆蓋、眼神渙散的臉上呈現一種詭異的、絕非人類能做出的表情,像是把喜怒哀樂、哭笑愛恨等正常表情拆散開來,隨意截取,再生硬拼湊起來得出的畸形產物。
但我知道,那份表情的基底是喜悅。
即將見到可怖愛人的——絕望的狂喜。
幾分鐘后,我在野人中見到了一只離群的獨特個體。
那只野人半跪在一棵樹下,猶如很冷一樣,不停地抖擻。他身上的蕈菌很少,取而代之的是從身體各處抽生出的鮮綠色嫩芽和嫩枝,那些初生的植物隨著他的抖擻颯颯作響,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
我走到野人面前,扒開他捂臉的手。
是劉長青。
“我看到了,姜老師……我全都看到了……我完全理解了!”
劉長青一邊顫抖,一邊說道。
“我看到煙波浩渺的云夢澤,到處……到處都是她搖曳的身影!洞庭湖底,那遨游在涵虛與太清間的修蛇,還有章莪之山上的赤豹……兇星!兇星像流火一樣墜落!佞神揮舞著觸手,用口器鯨吞眾仙!咿呀——啊啊!!漆黑的肉泥施虐三界,連天王的萬丈法身都被蝕成骸骨!塵世界只剩下潰爛的血肉!啊啊啊!!啊啊……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