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嘶嚎逐漸變得頓挫而遲緩,慢慢退化為一種嘎吱嘎吱的沉悶嗚鳴。
鮮嫩的木質部擠開他的皮膚,在他身體上瘋狂膨脹增長,無數嫩芽和新枝長了出來,枝椏像神經網絡一般綻放。
他抬起腳,掙扎著邁出身為人類的最后一步,然后慢慢凝固在原地,殘余的人類皮膚掛在枝椏的末端,迎著腥紅的風招展飄拂。
他變成了一棵新生的樹。
我踉蹌后退,跌跌撞撞地向森林深處走去。
我來到那片沼澤湖。
無數巨大的木排浮在湖面上,木排上是林立的火把與堆滿鮮花的祭壇,湖岸邊也插滿了火把,以及用獸骨與圓木雕刻搭建的圖騰與祭臺。
野人們在祭臺間沉默地勞作,火光映著他們愚癡的臉。
他們在準備一場盛大的祭祀。
我用槍對準其中一支圖騰柱,扣下扳機。
槍聲激活了野人們的防衛意識,他們停下手中的工作,向我蜂擁撲來。
我一邊開槍,一邊倒退,在蘆葦飄蕩的岸邊,其中一只野人撲倒了我。
我落進水中。
*
我的意識隨著水流一起顛簸沉浮。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倒在河堤旁的碎石灘上。
堤岸的上方是車來車往的道路,遠方是城市的萬家燈火。
我爬起身,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地走到大路中央,聽著此起彼伏的喇叭聲,環顧司機們憤怒的臉。
我花了不知多久時間,才終于從夢一般的迷蒙中清醒,意識到自己逃出了生天。
那片沼澤湖……那一定不是死水湖,它有著河流通往外界,昏迷中的我順著河水漂泊,重新回到了文明世界。
一定就是這樣沒錯。
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順著歸家之路,一步一趔趄地跑向城市的霓虹與燈火。
沒花多久,我就見到了那片熟悉的小區。
推開出入過千百次的單元門,扶著刻入腦海的樓梯一層一層攀爬,走到那個無比熟悉的房門號前,我用顫抖的手撫摸自己親自貼上去的春聯和喜字。
我打開房門。
餐廳飄來食物的香氣,妻子從廚房走出來,脫下圍裙。
“你回來啦,我給你做了叫花雞。”
我撲向妻子,猶如曾經甜蜜的熱戀時期一樣,緊緊抱住她。
我嚎啕大哭。
妻子將我扶到床上。
疲勞感占據了我的全身,我陷入了最渴望的香甜沉睡。
漫長的噩夢終于結束了。
那片陰暗森林里的一切,也都隨著噩夢的結束,化作慢慢消解的記憶碎片。
我恢復了正常的生活,重新回到中學任教。
周圍人都為我的歸來而感到高興,我的學生、鄰居、妻子,他們都有一張理智、正常的臉,帶著讓人安心的平和微笑,我感到無比滿足。
我終于體會到平靜、平凡的生活有多麼幸福
我和妻子的關系仿佛重新回到了蜜月期,我們甚至決定要一個孩子。
過去的自己是多麼荒唐。
我竟然想要逃離這麼幸福的生活。
我再也不會踏足任何森林了!我也不愿再回憶起那三個迷失在森林,被森林吞噬的人,那只是一場噩夢,并不是真實,只是一堆被遺忘消化掉的記憶殘渣。
周圍人的笑容仿佛永遠不會褪下。
妻子的賢淑、美麗與溫暖的懷抱讓我陷入蜜的沼澤,日漸沉溺。
這是好事——對吧?
幸福的生活怎麼想都是好事。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某一天,我在課堂上講解古文。
“這一句的意思是:「山中的人兒就像杜若般芬芳,頭頂著松柏,口飲石泉,你對我的思念到底是真是假?」這句詩依然是山鬼在自夸自己的美貌,同時又對那位‘公子’——亦即她的戀人提出‘然疑作’,也就是信疑交加的疑問……”
學生中有人舉手,我點點頭,那名學生站起身,大聲發問。
“姜老師,你不是說她是神女嗎?為什麼又叫她山鬼?”
“這個問題不是早就就講了嗎?”我有些無奈地搖頭苦笑,“先秦時期的神話里,神和鬼的區分是沒有那麼清晰的”
“可她就是神女,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學生用縹緲的語氣答道。
我的笑意凝住。
我慢慢抬頭,仔細看向那個學生的臉。
他有一張十分熟悉的臉。
本以為已經被塵封的記憶從黑暗深處被猛地拽出來。
那是李浩的臉。
李浩漂浮在空中,用木訥、呆滯的雙眼盯著我,臉上帶著幸福、愚癡的笑。
“她是最完美的愛人,你為什麼要逃走呢,姜老師?”
“你為什麼要逃離她的身邊?”
我靠著黑板后退,撞開教室門,連滾帶爬地跑出學校。
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學校里。
周圍人用幸福、愚癡的笑臉注視著我,劉長青和伍衛華的臉混在其中。
我落荒而逃,跑回家中。
可妻子不在家中。
床上只有一截從地板戳出來的扭曲氣根。
這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打開冰箱,鮮紅的蕈菌映入眼簾。
我跑下藤蔓糾纏的樓梯,跑出寂靜空曠的小區。
街道的對面有一個公園,那是我經常去散步、尋找靈感的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