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應該跑不過我。
我鼓足力氣,沿著城墻甬道,埋頭沖進漆黑的夜霧中。
道旁陣亡將士們的草席,不知被誰給掀開了。
總有紅光,在身側若隱若現。
他們不追不趕,悄無聲息地注視著我。
我不敢回頭,更不敢側顧,盯著前方,拔足狂奔。
轉彎,下樓,直奔城墻底。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劇烈疼痛。
聞珵并未追來。
我稍事歇息,急忙奔向醫署方向。
來時的巷子,似乎變得無比漫長。
邁過無數草席,路過無數人家,仍然看不到頭。
惶惑之中,一道紅光在拐角處亮起。
我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抗拒。
腳卻不聽使喚,自顧自向那里靠近。
身體與意志,彼此疏離。
所有抵抗,徒勞無功。
周遭靜得可怕,粗重的喘氣聲,像被放大了無數倍。
紅光是從一扇門里發出來的。
光中,隱隱有個裊娜的身影。
削肩長項,微微抽動,似在啜泣。
她緩緩向我伸出一只手。
是在叫我過去嗎?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來。
門匾上,「鄔記肉鋪」四個大字,像被血潑了似的,紅色液滴,向下淌流。
她哀怨地哭了起來,腦袋逐漸向一側歪斜,與肩膀形成了詭異的夾角。
「咔嚓——」
一聲輕響,頭顱斷裂。
她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氣,身子軟塌塌地倒下來。
可那慟哭聲,絲毫沒有停止。
「救、救、我——」
我知道不該靠近,可雙腳依舊不受控制,兀自向門中邁去。
「爹,別殺我——」
我撕心裂肺地低吼道:「老鄔,住手啊……」
一雙冰涼粗糙的手,緩緩繞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被挾持著,一步步向后退去,被石頭絆倒在地。
全身骨頭,如同散架。
「瞎叫喚什麼!」
眼中映出楊公溝壑縱橫的長臉。
「岳丈……」
腥臭的液體,劈頭蓋臉澆來。
我劇烈嘔吐起來,酸水里摻雜著黑色的絮狀物。
楊公按住我的關節,推拿數次,一股暖流走遍了全身。
我動了動手腳,似乎都已恢復正常。
「這是……血?」
「沒錯,黑貓血。臭小子,你沾上臟東西了!」
異變接踵而至,我根本無力反駁。
「那鄔家姑娘,死得冤吶,你還敢來這種地方?」
「岳丈,是灰仙,老鼠成精了……」我顫巍巍地說著。
「呔!」他慍怒不已,低喝道,「小聲,再碰上鬼打墻,誰也救不了咱們。」
我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發。
回到醫署,晏亭焦急地迎了上來。
「白天剛受了驚,半夜還出去亂跑。」她埋怨道。
我一陣心酸,拉著她在院中坐了下來。
她離家半年,已經很久沒有與我促膝長談。
我把今日遭遇,一股腦傾吐出來。
「晏亭,我覺得,我定是瘋了。」
燥熱的夜風時斷時續,我的手腳卻冰涼如水。
「你只是受驚了。」
她攥著我冰涼的手,揉捏出一絲溫熱的感覺。
「戰亂之時,新鬼煩冤舊鬼哭,在所難免。
「我們,也只能敬畏一些,不驚它,不惹它。」
我有些詫異,她從來都是個不信邪的人。
說出這番話來,實在奇怪。
晏亭看出了我的疑慮,眼圈倏然一紅。
「平安哥,我害怕……我夢到鄔姑娘了。」
我心中一顫,連忙將她擁入懷中。
「死傷越來越多,我快受不了了……」
我靜靜地聽著她嗚咽,心中一陣酸楚。
從圍城伊始,她就一直在救人。
每天面對斷臂殘肢,誰能不崩潰呢?
這段日子,著實太過辛苦,太過煎熬。
「晏亭,我們一定能等來援兵,一定能逃出去。」
「嗯。」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她托著下巴,點了點頭。
「從前,有位名臣,替朝廷死守孤城,打退叛軍四百余次。
「城中地仙,被他們的忠肝義膽感動,化身仙獸,一口吃掉了叛軍的頭領。
「最后,叛軍的兵鋒止于此城,再也沒能南下。
「也許,這里的神仙精怪,也沒有惡意,只是想保護我們呢。」
晏亭聽著聽著。忽然無聲地笑了。
「平安哥,我不是小孩子,故事不能只講一半……
「他們最終城困糧盡,這位名臣,不是帶頭殺了自己的小妾,充當軍糧嗎?
「老弱病殘,后來都被吃光了啊……
「到最后,還是城破人亡……」
她滿臉凄然之色,情緒沉到了谷底。
講故事的人,原本是我,現在反倒被她驚出一頭冷汗。
吃人?
不,那種罔顧人倫的事情,絕不會發生。
晏亭的呼吸聲變得低勻。
她在我懷里睡著了。
我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一雙藏在暗夜中的眼睛,正在不遠處,靜靜看著我們。
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身形一動,竄進了旁邊的下水道。
又是老鼠。
這次,什麼怪事都沒有發生。
我忽然有些羨慕。
它們可以破墻遁地,可以在重圍中來去自如。
不像我們,只能說著自欺欺人的故事,等待著毫無懸念的結局。
但愿這座城,真的有灰仙庇護,真的能救我們于水火……
夜風拂動草木,傳來細碎悅耳的摩擦聲。
困意犯了上來,我倚著柱子,兩眼越來越模糊。
窸窸窣窣聲音,還在繼續。
我的鼻尖忽然有些癢,眼睛情不自禁地睜開了一條縫。
一團濃墨似的黑潮,從剛才那下水道里涌現。
聚攏,升高,逐漸化為人形。
千百只紅色的眼睛,看向了我,我仿佛聽見老鄔在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