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困糧盡的局面,竟是徹頭徹尾的騙局,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等來援軍了……
這時,原本冷靜的鼠群,忽然有些異樣。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絲絲縷縷的怨念和憤怒,正在匯聚成滔天浪潮。
他們從黑暗中一涌而出,撲在兩名鄉兵身上。
但為時已晚,炮聲驚天動地,震耳欲聾。
一團熾烈的火球,劃過弧線,不知墜到了城中何處。
晏亭,岳丈,你們千萬要平安無事啊……
隨著一聲炮響,炮膛鏘然,裂成兩半。
其中滾出個焦黑的人體,身上還貼著俞從虎的符箓。
那是……老鄔嗎?
鼠群圍著老鄔的尸身,畏葸不前。
我忽有所悟,大步上前,揭掉了尸身上的符箓。
像是打碎了什麼屏障似的,鼠群們瘋狂聚攏,盤旋高升。
老鄔殘破的身軀,被層層包裹,逐漸壯大,轉眼間,化身為高達丈余的巨人鼠堆。
看上去,它的結構,密集如織,堅不可摧,遠遠勝過從前。
它低下了頭,遲緩地伸出手,輕輕將我舉起。
我撐著地洞邊緣,一條腿先蹬上來,隨后用盡全力,身體側翻半周,終于回到了久違的地面。
風卷塵生,席地而過,枯枝敗葉有些尖銳,割得人臉頰生疼。
短短數日,天氣已這般蕭索了啊。
「老鄔,你……是鬼嗎?」
我仰面躺著,癡癡問道。
「我不是老鄔……也不是鬼,這世上,沒有鬼,只有害人的邪祟。」
它的形態凝而不散,俯瞰著我,沉悶地吐出一句人言。
難以想象,那甕聲甕氣的語調,究竟是怎麼發出來的。
「那麼,你就是……灰仙?」
它默然無言。
我帶著哭腔,用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告訴我吧,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
「唔——」
沉重又混沌的嗡鳴聲,一停一頓地灌進了我的雙耳:
「我們……本可以是任何形態,只因貓妖作亂,才被迫淪為鼠形。其實,我們是死難者糾纏而成的執念,早已分不清彼此。」
我怔怔道:「執念……」
「屠夫老鄔,殺孽深重,是為陰煞之體。我們失去了人形,只有附身其上,才能口吐人言,與你交談。
「不知何時起,我們神智喪亂,開始崇拜老鼠,待到真的皮開肉綻、變成這腌臜之物后,又清醒過來,悔之晚矣……」
我聽得汗毛倒豎。
真相,似乎只剩一步之遙。
「你神通廣大,救救城里其他人,好嗎?」
我再度哀求。
人形鼠堆,緩緩垂首,五官輪廓,劇烈地抽動起來。
「你們相信貓妖,卻把我們的好心當做邪祟,救不了,救不了!」
它的情緒,忽然有些異樣,鼠群游動得越來越快,千萬只三角眼,已成猩紅之色。
回想前塵往事,它的確沒有說錯。
俞從虎,是背叛全城的細作。
「東墻有細」本就是字面意思,我卻強行附會,錯失良機。
我把人家的庇護,當成狼心狗肺,還用黑貓血和符箓,助紂為虐……
「好恨吶……好恨!」
「太遲了,太遲了——」
「報仇……找他報仇……」
無數男女老少的聲音,疊加在一起,此起彼伏。
千號萬泣雖喑啞,堪比黃泉鬼哭聲。
8.
它飛速解體,化為空前洶涌的黑潮,向城中心涌去。
壓下心中的懊悔與愧疚,我強撐著起身,一步一踉蹌,向西而去。
俞從虎派人在水缸中投放了藥丸,事已至此,得阻止百姓們喝水。
然而,舊時景象,早已不復存在。
放眼望去,各家各戶門前,大小不一的肉團彼此堆疊,腥味充斥著每一個角落。
滿城水道,血流漂櫓,屋檐樓宇,掛滿了蛛網似的黏稠結締。天穹像被血染過,紅色彤云形狀猙獰,游蕩在長空彼側。
有些百姓,尚能保持人形,卻跪伏在地,大口分食那些裹著草席的殉難士兵,潰爛的腮幫子里,塞得鼓鼓囊囊。
我挨家挨戶地查看水缸,無一例外,空空如也。
還是來晚了。
死者不得安寢,生者淪為邪祟。
望著末世般的殘酷景象,我欲哭無淚。
「圍城是假的,炮擊是假的!
「跑出去還來得及!
「還有……人嗎?」
我的喊聲,最終變成了喃喃自語。
「有……有啊!」
有個蒼老的聲音回應我。
我懷著一絲希望抬起頭,對上了一張遍布瘤子的臉。
他的眼球被擠出了眼眶,懸掛在外,搖來晃去。
「灰仙啊,你來接老夫了嗎?
「你不是說,走下水道,就能逃出這無間煉獄?
「老夫準備好了,快帶我走……」
我攥住他激動狂舞的雙手:「老先生,這世上沒有什麼灰仙……」
他忽然變得力大無窮,掙脫我,戟指罵道:「口出狂言,不敬圣賢,該死!」
說罷,便朝我撲了過來。
我拾起一塊方磚,狠狠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只有……一群可憐人啊!」
回到了醫署,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鮮紅的龐然大物。
它不知吞噬了多少肉團,軀體已撐破主屋,開始向門口蔓延。
晏亭跪坐在門前,一動不動。
「晏亭,晏亭,你怎樣了!」
我瘋了似的將她擁入懷中。
她抬起頭,眨了眨遍布血絲的雙眼,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
「晏亭?」
她拼命推開我:「你的臉……」
我伸手摸了摸臉頰,一種黏膩圓滑的感覺,傳到了指尖上。
「呵……」
到頭來,我也難逃一劫。
為免傳染給她,我向后撤了幾步:「岳丈和家祿呢?」
晏亭失魂落魄地指向那個巨型肉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