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睛看去,肉團正中有個裂口,岳丈大半個身子深陷其中,只剩腦袋露在外面。
「女婿啊,我……悔不該受那妖道贈藥,海外仙方,全是虛妄……」
我顫聲問道:「你一生行醫,怎會信那無稽之談?」
他奄奄一息地扭著脖子,涕淚橫流:
「遍地傷殘救不得,你不懂,我心里苦哇。
「此番難逃死劫,全是咎由自取。
「殺不了他,就快些跑!」
又一個叫我逃跑的。
還能跑到哪里去?
裂口像一張大嘴,發出沉悶的吞咽聲。
岳丈,終究也消失得了無痕跡。
肉團,隱約又變大了幾分。
一個粗糲的吼聲,回蕩在天地之間。
「先生——我餓——」
腳下大地劇烈顫抖著,仿佛有什麼東西,就要噴薄而出。
「晏亭,后退啊!」我大叫著。
裂口擴張到了最大,像一道猙獰傷口,橫亙在整個肉團中央。
一頭肥碩黑鼠,從外翻的傷口里緩緩爬出,口中還銜著另一只枯瘦的白鼠。
它遲鈍地滾落下來,茫然望了我一眼。
在它之后,肉團開始了劇烈的噴發。
裂口翕動,轟鳴聲震耳欲聾。
但是,并沒有洪水傾瀉般的血肉,只有些碎木、布片、斷裂的牌匾……
家祿啊,你到底餓成什麼樣了?
最后,一個濕乎乎的油布包裹,掉到了腳邊。
我伏身拆開,里面是我的手銃,還有那本老舊的《西游釋厄傳》。
「好秀才啊,你怎麼跑出來了?」
俞從虎慢條斯理,悠悠走來。
一群行尸走肉般的鄉兵,搖搖晃晃,尾隨在他身后。
我拾起手銃,將它塞進晏亭手里。
「拿來防身,自己小心。」
晏亭神情呆滯,大概已經嚇傻了。
俞從虎繼續道:「我不認識篆文,還要你幫忙驅邪吶——」
我攥緊拳頭望向他:「閉嘴吧……貓妖!」
「我才不是貓,我才不是那種寄人籬下的弱小生物!」
他死死盯著我,笑得越來越瘆人。
「我是猞猁,我是大仙!」
他的嘴角逐漸向兩側裂開,露出兩顆黃漬斑斑的犬齒,緊接著,雙耳生出簇毛,眼瞳成了一道豎線。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雙眼睛。
老鼠沒有那樣的眼瞳。
聞珵也好,鄉兵也罷,可憐的人們啊,一直都在受貓妖驅使。
遲鈍如我,直到此刻才明白過來。
俞從虎掏出一顆所謂的「避疫藥丸」,放在手中碾碎。
「這些小家伙,能鉆進人的腦子里,讓他們相信一些奇怪的東西。」
說著,他打開雙掌。
那些細碎藥末,如飛蚊般涌上半空,盤旋一陣,朝可憐的鄉兵們掠去。
藥丸,竟是由小蟲凝聚而成。
「然后,再結束他們的痛苦。」
蟲群吸附在人體上,逐漸滲入皮膚。不多時,鄉兵們血瘤瘋長,骨肉融合,身體蜷縮折疊,轉眼化作一堆肉團。
「腐蝕、分解、重塑,多麼美妙的過程!」
俞從虎兩眼放光。
「你,不想試一試?」
我情難自抑地慘笑一聲:「朗朗乾坤,怎會有你這樣的邪物……」
他笑著看向我:「比起鼠,人的情感更豐富,看你們在弱小的軀殼里掙扎,就像在戲耍獵物,多有趣啊。」
說罷,他抓起剛孵化的老鼠,一口將腦袋咬下,心滿意足地嚼了起來。
「簡直……妙不可言。」
這怪物,竟然欣喜得淚流滿面。
「你說得對,我本不屬于這朗朗乾坤。我,來自那里……」
他指向了我的腳下。
「你……從地獄來?」
他笑得胡須亂顫:「不,不……我說的,是書。」
一陣腥風刮過,掀開了那本《西游釋厄傳》的書頁。
9.
「我的故鄉,叫做獅駝嶺,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我當然知道,這本書伴我十年,倒背如流。
獅駝嶺,就是人間煉獄的代名詞。
在那里,人皮做氈片,人肉化泥塵,人筋纏樹上,人頭掛燈籠,骷髏骸骨橫行,小妖潑魔稱霸。
「為什麼……要來禍害人間?」
他的神色,變得有些難以捉摸。
「因為那里等級森嚴,大魔享樂千年萬年,小妖永無出頭之日。
「因為那里弱肉強食,我們也會隨時成為別人的食物。
「因為故鄉貧瘠,人間富饒,這里才是真正的樂土。」
他環顧著血流漂櫓的大地,一臉癡相。
「吃夠萬人,得道成仙,還做什麼小妖……可惜人肉太柴,只好先把你們變成肥美的老鼠,再行享用。」
「秀才,還得感謝你,給書開了光!你們啊,不妨也來做一回鼠輩,把這人間,輪給我們,坐上三十年!」
開光?
感謝我?
我絕望地坐倒在地。
這書,真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悠悠蒼天,為什麼只見豺狼,不見圣賢!空有妖魔,難覓行者?
這時,一聲哀鳴,響徹天地,仿佛山雨欲來時的悶雷。
巨大的人形鼠堆,在俞從虎背后現身。
它佇立在街道盡頭,雙足緩慢地交替輪換,一步一頓地向我們走來。
大地,也在用戰栗回應著。
淪為鼠身的千萬百姓,響應了它的召喚。
它們化作黑潮,突破藩籬,碎裂墻壁,沖塌房屋樓宇,從城中各地匯集而來,一浪高過一浪,不斷助長鼠堆的威勢。
現在,它高過十丈,已成龐然大物。
「秀才,你怎把它放出來了!」
俞從虎連連跺腳,猖狂的臉色,終于生出幾分懼意。
「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啊。」
我望著鼠堆,心在滴血。
就在兩個多月前,他們還是衣冠磊落的大活人。
到如今,屋舍儼然,都成頹圮,男女老少,化為腌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