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寧可不上大學,也不要爸爸變成現在整個樣子,只要讓她爸爸好起來,她什麼都愿意。
她說,她從小沒有媽媽,是跟著爸爸長大的,她小的時候,特別崇拜爸爸,覺得爸爸又威風,又有面子,特別爺們兒。可后來漸漸長大了,她又不太看得起爸爸,覺得他是個混子,一輩子沒有什麼出息,只知道那些編出來騙人的兄弟義氣和所謂的江湖。可現在,她終于知道了,就算這麼一個整天把江湖掛在嘴邊的男人,也會為了女兒的學費,偷偷一個人到外地去扛水泥、搬磚,打半年工,只為了讓女兒有錢去上一所好大學。然而,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她還說,她曾經想過很多很多關于以后的事情,有大學,有父親,有杜堯,有美好的未來和安心的家,可她沒有想到,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
她說,她什麼都沒有了。
杜堯沒有說話,只這麼抱著她,聽她說著,聽她哭著,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眼神空洞洞的,嘴角緊緊抿著。
不知道哭了多久,蔣絳終于心力交瘁,趴在杜堯的肩頭上睡著了。
杜堯用盡了身上最后的錢,給她租了一個床位,將她抱了上去,蓋好被子。
然后,杜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醫院。
深夜十一點,杜堯沒有回家,而是站在了學校后門的地方,看著不遠處的街道上,點點亮光升起。
不出意外地,那個自稱唐中澤的男人,笑著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歡迎來到子市。」他頓了一下,「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杜堯啞著嗓子,低聲問:「我的眼睛,值多少錢?」
唐中澤聳了聳肩:「這玩意有價無市,不過算得上是好東西,如果你急賣,一口價,40 萬,貨到付款。」
杜堯的身子明顯地抖了一下:「……四十萬?」
「對,子市交易,童叟無欺。」
「我想知道……如果我失去了這只眼睛,我究竟會失去什麼?」杜堯的話說的很慢,像是字斟句酌一般,「我知道,我的右眼很特殊,可我并不清楚,它真正的價值……」
唐中澤笑了笑:「未來。」
「未來?」
「它可以給你的未來保駕護航,你知道的,它會讓你看到一些旁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氣運,比如命數,比如……這個子市。如果你把它賣給了我,你將失去你最珍貴的武器,但是也將不再背負最沉重的負擔,甚至從此之后,我們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你不會再能看到子市,你將可以以平常人的身份,普普通通地過完這一生,平安喜樂。」
杜堯握緊了拳頭。
過了片刻,他緩緩問道:「除了眼睛,我還有什麼別的,可以交換的嗎?」
唐中澤搖了搖頭。
「不過,」他頓了一下,「也許你愿意典當一些東西。」
「典當?」
「對,暫時將你人生的一部分交給我這里,換來暫時的錢,可你必須在典當期結束之前,把錢按照利息還給我,否則的話,我將永遠收走你的典當品。」
「可以,我,我能拿什麼典當?」
「愛。當然是愛?」
「愛?」
「對,你對那個小丫頭的愛,你對這個世界的愛,還有……你對自己的愛。」
杜堯沉默了很久。
「三年為期,小澤先生,你救活蔣絳的父親,無論多少錢,三年之內,我會回來,贖回我典當在你這兒的東西。」
「當然,沒有任何問題。我是說,感謝您的惠顧。
」
13、
「好久不見了,杜先生。」
車廂里,悶熱的空氣逐漸彌漫開來,紅燈忽然變得很遠,很遠。被稱作小澤先生的司機隨意地靠在座位上,點起了一根煙。
「我記得你,唐中澤……小澤先生,我終于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你的長相和當年完全沒有任何變化。」
「托您的福,可杜先生,您的變化,卻讓我完全沒有想到。」
「這樣不好嗎。」杜先生坐在后座,神色冷淡,再也沒有了當年那個木訥少年的半點影子,「和小澤先生你做完交易之后,我放棄了學業,放棄了未來,走上了一條更黑暗,更殘酷,卻也更多十倍,百倍回報的道路。」
「當然,我聽說過您后來的事跡,漢昌城首富,您是子市客人中的尊貴驕傲。」
唐中澤笑了笑,對著窗外吐出一個煙圈。
「我的失憶是一場意外。對嗎?」
杜先生的語氣越來越冰冷。
「哦,當然,無須任何質疑,一場徹頭徹尾的意外,我也沒沒有想到,您這一失憶,就忘記了二十年,我沒有哪一天不在等著您回來完成我們承諾中的交易。」
「……那還真是,抱歉了。」杜先生沉默半晌,轉頭看向窗外,不見喜怒。
「沒什麼關系,就拖延而言,也并算不上什麼,要知道,在子市,多的是數百年不來典當的客人,他們的東西又不好處理,總是讓我很頭疼啊。」
「我并非是來寒暄的。」杜先生冷冷截住了話頭,「我這次來,是為了取走本該屬于我人生的一部分。」
「當然,當然,你看,我早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切,提前給您帶來了。」
唐中澤從副駕駛的位置拿起一個鐵盒,隨手往后一扔。
「盛惠,二十萬元。」
杜先生愣了一下。
「二十萬?」
「是的,我們當初定下來的標的,您應該還記得吧。」
「是的,可我以為,應該要遠遠比這多得多才對,畢竟二十多年沒有來贖回典當,我甚至在路上一度以為它已經不在了。」
「哦,并沒有。雖然按照一般的處理程序,應該早已經不在了才對,可事實上,一直有人在為您償還利息,所以這件典當物,至今還沒有被處理掉。」
「償還利息,是誰?」
唐中澤并沒有回復這句話。
杜先生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打開了鐵盒。
「塵封二十年的記憶、責任、愛和少年的夢……重新回到十八歲的人生,真是感人啊……」
唐中澤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點起了一根煙,輕聲喃喃。
語氣中,卻仿佛藏著某種不易察覺的譏諷。
杜先生的表情忽然變了。
那種冷硬的、血腥的、橫蠻的神色一掃而空,他的眉眼漸漸變得柔軟起來,嘴唇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雙手自不覺地抱著頭,瞳孔越來越放大。
「重新讀取人生的感覺如何,杜,堯,先,生?」
「怎麼會……怎麼會……已經,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嗎?我,我……我都在干了些什麼?」杜先生猛地從后座一躍而起,卻撞到了車頂,又重重地坐了下去,他的雙手茫然地仿佛想要抓住什麼,如同一個溺水求生的病人,整個身子猛地前傾,握住了小澤先生的手。
「我的天,我,我到底干了些什麼!小澤先生,你,你告訴我,蔣絳她人呢,她還好嗎,她,她現在在哪?該死,這二十多年我竟然沒有再去見過她!」
「冷靜,冷靜。我知道一時間很難接受,很多客人都會如此,不過考慮到您的前半生,反應過激一些,也可以理解。
」
唐中澤笑了笑:「不過,我也沒有想到,在典當完畢之后,你會放棄高考,把自己的考試卷寫上另一個名字,賣了一個好價錢后,投身進了那個骯臟的圈子。」
說著,他嘆了口氣,「我記得,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蔣絳小姐也來找過我,問我你的下落,她哭泣絕望的樣子,一點兒都不比現在的你輕松。」
「……后,后來呢?」
杜堯的聲音很沙啞,干硬得幾乎像是變了一個人。
「后來,她試圖去找過你,可你沒有見他,你失蹤了幾年,再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是黑道大亨,是展露頭角的商界新秀,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不再找你了。而是留到了你所在的城市,一個人找了份工作,就這麼遠遠地,靜靜地,看著你。」
杜堯覺得自己的右眼快要疼到炸裂開了。
「然……然后呢?」
「然后?當然是還債了?」唐中澤的語氣變得輕飄飄了起來,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進杜堯的腦海里,「當初我們約定的時限是三年,可是直到如今,才出現異常,您覺得,這二十年來的違約金和賠付,是誰在替您償還呢?」
杜堯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不,不用她,我還給你,我全都還給你!該死,我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忘得一干二凈!小澤先生,你告訴我,她,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我現在就去找她!」
唐中澤忽然沉默了。
杜堯呆呆地看著他。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夕陽下那個喝著可樂戴著耳機的少女一樣。
「三個月前,她沒有再來償還債務。」
「聽說她陷入了某種俗世的麻煩之中,好像是房產糾葛,還是什麼拆遷之類的問題吧。
你知道的,蔣絳小姐的脾氣很倔,我也曾勸過她,可以向我求助,這些麻煩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然而她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她父親去世后,她賣了建城的老房子,去漢昌買了一個老舊的小小民居,在那里落地生根,然而那間房子,卻要被人強拆了。」
「周圍的人都收了錢,迫于淫威,不敢不走,她卻像是一枚釘子死扎在那兒,誰勸都沒用,和那些新一代的小混混們,硬著脾氣斗了三個月。」
「她說,她年紀大了,哪兒都不去了,就在那兒等著見你。」
「可她沒有等到。」
杜堯的腦袋「嗡」地一聲,整個心仿佛陷入了無底的深淵之中,渾身冰冷,什麼話都聽不見了。
唐中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掐滅了手里的煙蒂。
「很遺憾,六天前,出門買菜的時候,蔣絳小姐被一輛貨車撞死,不治身亡。」
「你知道的,歲月不饒人,如今的她,再也罩不了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