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珠在因為消瘦而凹陷的眼眶里左右跳,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只好退后,走出小賣鋪。
自那之后,一直到入冬放寒假,我沒再見到過得福。
得福媽雖然身子癱了,說話也不再利索,但嗓子卻沒出問題,我看不到她的人,卻經常能從那間土胚房里聽到她發出的聲音。起初那聲音還算平緩,只是模糊的嚅囁,像是在呼喚她兒子,或者斷斷續續的嘆氣和低聲呻吟,但后來就逐漸變得大而尖銳,隨著冬意漸深,更是一天比一天刺耳,到最后幾乎就變成了一聲接一聲的嘶嚎與哀叫,有時那叫聲里還混合了得福的哀求和大吼。
簡直能讓人發瘋。
我實在受不了那凄厲瘆人、鉆心剮骨的叫聲,也擔心開學以后孩子們回校了該怎麼辦,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找上門,讓得福想想辦法,他每次都滿口應承,但尖叫聲卻絲毫沒減少。我忍無可忍,說這樣不行,得找醫生給你媽看看,他臉上再次露出那種驚惶的神色,眼珠子在眼眶里瘋狂跳動,說不要找醫生,沒必要找醫生。
我說你媽到底怎麼了?你跟我老實說。
他說沒事,我媽沒大礙,過了冬天就好了。
我說得福你知道嗎,你媽偷過雞棚里的雞吃,活吃的。
他亂跳的眼珠子猛地停下。
就那樣停頓著,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后突然轉身關上了門。
那年過年前,我看到張寡婦提著個包,從土胚房里匆匆走了出來,我知道她是終于忍受不了,沒法過了。得福追出來,試圖去拉,沒能拉住,就蹲在門檻那抱頭小聲哭。
我猶豫了幾秒,走過去攔住張寡婦,想問個究竟,她一臉恐慌地對我搖頭,什麼也不愿意說,快步跑遠。
冬去春來,我把回校的學生帶到村政府,在一樓清出了幾個空房間,把課桌什麼的搬過去,讓他們就暫時在這邊上課。小孩們從破房子搬到亮堂堂的村政府樓,當然很開心,老趙也說什麼。
我依舊還住在學校里,每天聽著從土胚房里傳來的鬼哭狼嚎。
那叫聲一天比一天非人。
有一天早晨,我出門活動筋骨,突然間感覺寂靜得過分,這才意識到往年開春都會有的鶯歌燕語完全聽不到,看了看樹枝椏上,一只鳥都沒有。
何止是鳥,學校的周邊,連雞鴨貓狗仿佛都不敢再靠近。
02 年春天,屯里又來了個算命先生。
依舊有不少人圍著他算命,財運、壽運、桃花運,算什麼的都有。連上課的學生都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窺探,我只得用尺子一個個把他們的頭打回去。
過了沒一會兒,我遠遠地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朝算命先生的攤子走過去——是得福。
我連忙也跑過去。
他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胡子拉碴、衣衫不整,連腰板都變得有些佝僂。他的眼眶可怕地凹陷,像兩汪漆黑的深潭,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屎尿味,眾人像避瘟神一樣分開一條路。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張寡婦,試著朝她笑,張寡婦卻嫌惡地扭開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看到得福臉上的黯淡和愁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
「得福,你還好吧。」
「誒、誒,還好……我還好,姜老師,」
他依舊憨厚地笑,「來算命呢,給我媽再算一卦。」
他把生辰八字報給算命先生,先生一撒銅錢,盯著爻象細細研究了半天,面露訝色地抬起頭,說老太太命格極好,雖一生坎坷,會遭各類劫害災禍,但又總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至少可保二甲子陽壽。
李得福聽到結果,垂下削瘦的肩膀,愣愣坐在板凳上,我又喊了他一聲,他這才緩緩轉頭看向我。
「二甲子,真的是二甲子?」
我說是啊,上次不就算的兩甲子。
他臉上露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我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呆滯神情。
兩甲子,120 歲。
他低頭喃喃念著,突然又看向我。
「還有好久呢,姜老師。」
我手指一抖。
「得福,你——」
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日子漫長地流逝。
得福媽的尖嘯依然瘆人,得福的哀求和吼罵聲也一天比一天響亮,有一天我出門拿柴禾,正好遇到得福,見他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似乎意識到我的視線,連忙伸手把拿到血跡抹掉,笑著說:「沒事,沒事,不是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