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蜃口中的現實，是最后的 5 月 17 號，也就是 32 號病人自殺的那天。

我和蜃一起，早早地等在了醫院的天臺上。

傍晚時分，32 號病人果然如同我們意料之中的那樣，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到了天臺。

看到我們的時候，他愣了一下。

「不是我。」我搶先說到，「我跟蜃警官一起，見過了你起碼一百多次的意外死亡，她作證，真的不是我干的。」

32 號病人咽了口唾沫，干裂的嘴唇里發出如同野獸一般咕嚕的含混聲音：「不是一百多次，是三百多次，三百五十七次！」

他慘笑一聲，原本瘦小的身子越發佝僂起來：「有人殺了我整整一年。」

「我無數次在臨死的關頭重啟這一天，可這一天我又會被新的方式殺死。我一遍遍找，一遍遍看……可我經歷了這麼多次痛苦和死亡，我還是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麼要這麼一遍遍地，用各種方法殺我。

「也許……也許是『她』在看著我，是『她』要殺我了。」他的聲音越來越顫抖，也越來越崩潰，「我……我受不了了，我嘗試了三百多次，想要活下來，想要在這一天拼命活下來，可我永遠無法活過這一天……」

「她是誰？」蜃問。

32 號病人沒有說話，只是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抖動著。

「是你的妹妹，對嗎？」

蜃忽然說道。

32 號病人的瞳孔猛地放大了，他的聲音尖銳到了不受控制的地步，猛地叫道：「不可能，你，你怎麼會——」

「我看過你的檔案，15 年前，你的妹妹因為車禍去世了，對吧？你還因此獲得了一大筆的賠償金。

「可這不是你妹妹的第一次出事了。檔案上記載，最早在 17 年前的時候，你妹妹就遭遇過一次溺水，而你非常巧合地及時趕到，不，不是及時，簡直仿佛是你知道妹妹要溺水似的，從兼職的店里直接沖回了家門口公園的湖邊，救下了你的妹妹。

「你的病變就是那一次感染的，對嗎？」

32 號病人沒有說話。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卻啞著嗓子緩緩道：「重啟者。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無限地重新開始現在的這一天。但是作為代價，我重啟的次數，會計入我的生命里，而且重啟得越多……消耗的生命就越多。

「現在的我，在經歷了這三百多次的重啟之后，即使不自殺，也沒有幾年的命了。」

蜃點了點頭。

「和我想的一樣。」她說，「所以既然你可以擁有重啟的能力，你為什麼不救你的妹妹？在 9 年前的那次車禍？」

32 號病人的臉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緩緩道：「因為我是第二天才知道這件事的，我沒能來得及……」

「騙子。」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

「你在說謊。」

我猛地回頭。天臺的樓梯口，劉陽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兒，戴著口罩，目光平靜地看著 32 號病人。

我發誓，我從來沒有在我的未婚夫臉上看見過這種表情，盡管遮住了大半張臉，可他的眼神里，憎惡、痛恨、爽快、悲憫、惡毒……無數的神色混雜在一起。他像是看著某件生命中最虔誠最高貴的工藝品，就這麼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看著 32 號病人。

「你，你是誰？」

32 號病人的臉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我叫劉陽，芙蓉中學初二三班……15 年前，我在那個班上。不，不僅 15 年前，我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住在董家園二排的大院子里。

「你還記得我嗎……」劉陽頓了一下，然后帶著某種針一樣尖銳的嘲諷，冷冷笑著說道，「哥？」

芙蓉中學初二三班這個八個字像是某個開關一樣，燒得 32 號病人渾身都顫了一下，他幾乎是跳起來，遙遙指著劉陽的鼻子，澀聲道：「你，你……」

「沒錯，是我。當初她死的那一天，看到的不僅僅是你，我也，全都看見了。」

16

劉陽說，他和那個叫作阿朵的女生，是青梅竹馬的鄰居朋友。

雖然 32 號病人不記得了，但其實小的時候，他們家就住在一起，他還經常喊病人一聲哥哥，跟他一起玩。

事情的脫軌，是在 17 年前的那個夏天。

阿朵和劉陽一起去湖邊玩耍的時候，阿朵一不小心踩了個空，掉進了湖里。等到被救上岸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氣息，變作了一具濕漉漉的尸體。

那天晚上，聞訊趕到的 32 號病人跪倒在妹妹的尸體面前，痛哭流涕。

同樣悲痛和害怕的，還有劉陽。

他在心里暗暗發誓，只要能讓阿朵重新活過來，他做什麼都愿意。

不知道究竟事什麼緣故，令他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第二天一覺醒來，他發現自己回到了前一天的早上，阿朵不僅沒有死，還約他一起去湖邊玩。

還是個小孩子的劉陽一邊迷茫著，一邊心里暗下決心，這次絕對不會讓阿朵再掉下湖里。

可他沒做到。

阿朵沒有在原先的地方失足，卻被一個路過的自行車撞了一下，為了躲避迎面而來的汽車，她一個踉蹌，再次掉進了湖水里。

簡直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樣。

就在劉陽瞪大了眼睛，看著阿朵再次溺水的時候，32 號病人出現了。

他簡直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幕似的，直接脫下衣服，一個猛子扎進了湖水里，把妹妹阿朵救了上來。

一旁的劉陽看著他，卻和其他看到的人都不一樣。

一種本能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哥哥和他一樣，都是第二次經歷今天。

他看到了對方身上，有著某種與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奇怪顏色。

鬼使神差的，他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

之后的兩年里，他經常發現自己一覺醒來時間再次重置了。他知道，自己沒有力量控制時間，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監視」，真正重啟時間的，是阿朵的哥哥。

出于好奇心作祟，他開始越來越多的關注哥哥。

可他看到的一幕幕，卻給他蒙上了濃重的心理陰影。

擁有重啟能力的 32 號病人開始放縱自己。搶劫，強奸，甚至虐貓，殺人……無論他做了什麼，只要做完之后，啟動重啟，那麼過往的一切都會被抹除干凈，他又重新還是那個人畜無害眉眼干凈的大男孩。

從那之后，劉陽更加不敢告訴任何人，他見到了這個哥哥所做的這一切。

他開始畏懼，害怕，可又充滿了窺秘的刺激和好奇。

漸漸地，他發現，阿朵的哥哥不再滿足于在重啟的人生中，利用犯罪享受短暫的金錢和美色、第二天又恢復貧窮的日常。

他似乎格外暴躁地想要找尋利用重啟人生有永久賺錢的法子。

可是似乎冥冥之中有某種規則，他無論是利用能力買彩票，或者投資，第二天都會變得和之前的經歷不同，沒有一個是能真的賺得到錢的。

就這樣，他變得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激進。

劉陽一直躲在陰影里，見證著這一切。

直到那一天——

放學后的阿朵，遭遇了一場車禍，當場去世。

劉陽并沒有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阿朵的哥哥一定會使用能力，再次救下妹妹的。

后來，那一天，確實被重啟了。

可是，重啟后的阿朵哥哥，并沒有選擇救下妹妹，而是在那天一大早，以自己為受益人，給妹妹買了一份重金的意外人身險……

劉陽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從小熟悉的哥哥。

放學后，阿朵一蹦一跳地走在路上，身后，失控的卡車轟鳴著按下喇叭。

劉陽想都不想，就沖了出去，一把把阿朵抱住，將她從車輪下救了下來。

然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這一天再次重啟了。

阿朵哥哥仍然像之前那樣買了一份保險，然后在放學之后，在校門口有意無意地攔下了劉陽。

劉陽心中怕極了，他以為自己暗中窺探的事情終于被哥哥發現了。

然而并沒有，哥哥不僅沒有對他責難，反而帶著他去買了兩個冰淇淋，陪他東拉西扯地聊了好一會兒。

劉陽心中驚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被發現了。

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時候，忽然，遠處的放學人群中傳來了驚呼聲。

劉陽心中，猛地一沉。

他抬起頭，看著阿朵的哥哥，對方雖然在跟他說話，可眼神并沒有絲毫看向他，而是望著遠處的天空，眼眶微微充血，像是赤紅一樣，冷冷地沒有半點色彩。

這一次的第二天，沒有重啟，阿朵因車禍而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學校。

17

5 月 17 號的最后一天，沒有人死去。

劉陽和 32 號病人，都被蜃帶回了九龍司。

蜃說，這兩個人的病變很特殊，一個是「重啟者」，一個是「窺探者」，是很罕見的搭配型病變，她要帶回去好好研究，以及給他們判處相應的罪名。

劉陽則坦然交代了，他從那天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阿朵哥哥。

他一度瘋了一樣地想要找到那個人，可那個人拿了一大筆錢之后，就永遠消失在了他的人生里。

只有時不時經常重啟一天的時間，讓他知道，那個「哥哥」還沒有死，仍然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里，繼續重啟著自己的人生。

就這樣，一年，兩年……五年，十年。

就在劉陽漸漸覺得，自己也許已經忘記了仇恨，忘記了這件事，可以徹底開始自己新的人生、學業、事業、戀愛、結婚，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的時候——

32 號病人，轉入了我們醫院。

劉陽說，當他第一眼看到那張臉的時候，他就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那個無助的，痛苦的，驚愕的小男孩，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他才終于發現，原來自己什麼都沒有忘記。

從那天開始，他就開始籌備起自己的復仇計劃。

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重啟者的優勢，他從來就沒有準備殺他一次，而是要確保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無限制地殺他十次，一百次，一千次，殺到他崩潰，殺到他瘋狂為止。

就這樣，2 個月的時間里，他利用窺探者的優勢，一步步，一點點地，布置了足夠多的殺局，將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都積攢到了同一天爆發。

他說，重啟并不是無敵的力量。重啟者被毒殺之后，會知道不能再吃這片藥，卻永遠不知道前一天是誰在藥片里下了毒；重啟者被一刀捅死的瞬間，可以重啟來挽救自己的生命，可只要不讓他看到臉，他就永遠不知道這個躲在角落里戴著面具，拿著水果刀等著他的殺手，究竟是誰。

從第一次殺死 32 號病人開始，他就這麼開始了一遍又一遍陪著對方無限重啟 5 月 17 日的生活。

他永遠躲在陰影里，時刻更改著最合適的殺人計劃，讓 32 號病人一次又一次像是意外一樣死在他的手里。

18

劉陽被蜃帶走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低下頭，低聲跟我說了一聲抱歉。

我搖了搖頭，說道：「你替阿朵報仇，我覺得你沒做錯。」

他卻神色復雜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和蜃一起離開了。

搖頭的不僅僅是他，還有蜃。

「你真的不明白他究竟在為什麼道歉嗎？」

我愣了一下。

蜃也搖了搖頭，然后離開了。

「屠龍的少年，已經變成了惡龍。他為了殺死 32 號，早已經做了……和對方一樣卑劣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