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望著她一言不發,像是聽不懂她的話似的。
顧凌拖著滿身疲憊挪到她身旁坐下:
“婆婆認得你,說明你之前來去都很安全,這次也一定會沒事兒的,別害怕。你就當一切不過是你做的夢,醒來后不要放在心上就好。”
六六側過臉好奇地望著她,那目光像一泓清泉般純凈,顧凌不禁伸手撫了撫她額前細密的劉海。
六六顯然不適應別人對她這樣親昵,剛伸出手來阻攔,卻又不小心暴露出了那有幾分駭人的六指,只好急急將手縮回去,樣子頗為狼狽。
她干脆又氣又急地把頭埋在雙膝間,再也不肯抬頭。
“六六,阿姨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顧凌望著她若有所思,也不管六六愿不愿意,便顧自幽幽講了起來。
“從前,有個小女孩,她一出生媽媽就死了,爸爸為此非常傷心,認為是她的出生害死了媽媽,便把她丟在孤兒院的門口。”
“那個小女孩從此在孤兒院長大,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所有人都不喜歡她,說她是倒霉鬼,是怪物,因為她……長了六根手指……”
六六顯然被顧凌的故事吸引了,抬起頭滿臉期待地望著她。
“小女孩覺得很孤獨,很害怕,也很憤怒,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覺得這個世界根本不歡迎自己,她后悔來到這個世界,于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她偷偷跑到孤兒院的天臺,跳了下去……”
六六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眼中滿是擔憂。顧凌伸手安撫地攬住她,“放心,她并沒有死。”
“跳下天臺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媽媽。
雖然她從來沒有見過媽媽的樣子,可她卻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媽媽。”
“她的媽媽站在雪地里,流著淚向她伸開雙臂,把她穩穩地摟進懷里,她第一次知道被人愛的感覺竟然是這樣美好。”
“媽媽告訴小女孩,千萬不要被別人的嘲笑和惡意嚇倒,那些只是上天在漫長的人生路上,為勇敢者設置的關卡。”
“只要不斷努力,闖出一個個關卡,就能成為不被人欺負的強者,同時祛除那六根手指帶來的噩運。”
“小女孩在醫院醒來,從此以后十分珍惜自己生而為人的機會,為了能夠成為強者,消除六指的噩運而拼命努力。你猜,她最后成功了嗎?”
六六搖了搖頭,神情既專注又憂慮,看樣子已經完全被故事中女孩的命運迷住了。
顧凌悠長地嘆了口氣,正要繼續講下去,卻驀地發現地鐵正緩緩停下,而這一站,便是她心心念念想回卻再也回不去的“涼山口”。
10
“方山!”
顧凌撲到車門前,貪婪地望著近在眼前的許方山。
這應該是最后一次見他了。以前總覺得彼此還年輕,兩個人來日方長,于是自己總是忙忙碌碌地為了工作打拼。
早知道會有如今這樣的結果,就該好好聽方山的話,一起生個孩子,享受一下人生的幸福。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顧凌站在門邊,指尖隔著那堵無形的墻,貪婪地撫摸著不遠處的方山。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終于在地鐵啟動那一刻大滴大滴滾落下來。
“他是誰?”一個稚嫩的聲音怯生生地從身后傳來。
顧凌抹了抹眼淚,唇角浮起一絲苦澀:
“他是我的愛人。”
“愛人?”六六喃喃重復著,似乎不太明白這個詞的含義。
顧凌沒有解釋,望著緩緩遠離的方山,夢囈般繼續講起剛才的故事:
“那個六根手指的小女孩通過努力考上了心儀的大學,畢業時還成功應聘到一份很棒的工作。”
“在去陌生的城市工作前,她用攢下來的獎學金為手指做了矯形手術,讓自己的手看起來和普通人相差無幾。”
“后來,她遇到了喜歡的人,成了家,擁有了一直以來渴望的幸福家庭。她想自己應該已經消除了那六指的噩運……”
“她疼嗎?”六六望了望自己的六指,神色露出些懼意。
“疼,很疼很疼。”
“你怎麼知道?”
顧凌來到六六面前,蹲下身來,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纖細白皙的小拇指旁赫然生著一個胎記般暗紅色的疤痕。
六六驚異地張著嘴,眼里閃著狐疑之色,似乎猜到了什麼。
“是的,我就是那個小女孩。”
顧凌擠出一絲微笑,“我以為去掉畸形的手指自己就可以獲得幸福的人生,但……我錯了。畸形的并不是手指,而是我的心。”
六六困惑地朝她胸口望了望,顧凌憐惜地撫了撫六六的長發,緊挨著她坐下來:
“為了不被人瞧不起,我一直不斷地努力,永遠在朝未來前進,卻逐漸忘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也忽視了身邊值得珍惜的人。”
“是他嗎?”六六指了指遠去的站臺上方山孤獨的身影。
“是的。”
顧凌心頭一酸,淚水不自禁地落了下來,“我的愛人,我們的家,我們的一切……”
望著站臺的最后一絲光亮被無盡的黑夜吞噬,想到無法再見的方山,顧凌垂著頭泣不成聲。
一只冰涼的小手帶著幾分笨拙為她輕輕擦起淚水,顧凌抬眼看見小手的主人正神色復雜地盯著自己。
“謝謝。”顧凌喃喃道了聲謝,六六卻搖了搖頭,猶豫著從身后拿出樣東西遞了過來。
顧凌望著六六在自己面前打開的手心,一個似曾相識的白色紙團被六根粉嫩的手指圍在中間。
那是什麼?
六六點點頭,示意她打開紙團。
顧凌滿腹狐疑打開來,這才發現那竟是一張皺巴巴的醫院預約單,而上面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
自己的醫院檢查單怎麼會在六六手里?是什麼時候從包里掉出來的?那為什麼六六剛才不把檢查單一起給自己,卻要等到現在才拿出來?
顧凌正想發問,卻見六六朝那張檢查單努了努嘴,她低下頭仔細看了看:
顧凌,女,28歲,已婚,懷孕9周,患者定于16日早9:00進行人工流產手術……
16日?
顧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不是今天做手術嗎?今天明明是15日啊,我就是為了完成上半月的工作匯報才加班的,絕不會錯!
她感到頭疼得厲害,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腦子里拼命攪動,擾亂著她所有的思緒。
她竭力抑制住腦海中的陣陣眩暈和混亂,回憶起早晨在醫院的點點滴滴,除了想起自己曾去過醫生辦公室,其他就再也想不起來更多了,甚至連自己是怎麼上的手術床都不知道。
難道自己今天根本就沒有做流產手術,所有的記憶都像老人所說的那樣:
被這個詭異的空間刻意扭曲了?
11
顧凌失神地盯著手中的單子,眼前的一切漸漸扭曲著淡去色彩,她感到自己似乎又被籠在一團濃濃的黑色迷霧里,而這迷霧后面星星點點透著些神秘。
這些秘密究竟是什麼?
顧凌感到自己的胳膊突然被一只小手狠狠晃了晃,檢查單輕悠悠從指尖滑落的瞬間竟在黑暗里劃出一道白光,電光火石中顧凌腦中閃過一句醫生的叮囑:
“……記住,明天手術前不要吃飯……”
沒錯,是明天!
顧凌心頭豁然一亮,所有隱匿的記憶像被突然撕去了封印:
瞞著方山獨自在醫院簽署手術協議,得知消息后在電話里大發雷霆的方山、流淚賭氣加班到深夜的自己、闖紅燈的花襯衫司機對自己的斥罵……
追地鐵時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手術預約單、俯身去撿時身后的碰撞聲,以及隨之而來的腦后的重重一擊……
“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顧凌激動地大叫,層層迷霧在叫聲中被驅散,六六的小臉重新出現在眼前。
“六六,我知道自己怎麼來這的了,是意外!是意外!我可以離開這里了,我可以離開這里了!”
顧凌淚中帶笑伸出手去想要擁抱她,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穿透六六的身體,根本無法再像剛才那樣觸到她。
與此同時,顧凌驚異地發現,自己的雙手漸漸變得透明,和之前消失的那位老人一模一樣。自己是要離開這里了嗎?
她心頭狂喜不已,感激地向六六望去,六六也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眼波流轉出不舍和依戀。
與此同時,六六竟第一次露出了笑臉,還勇敢地舉起六指小手做了個再見的姿勢。
顧凌心頭一暖,伸出已經快要消失的手小心翼翼和她掌心相對。
“別怕,阿姨相信你很快會得到機緣,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六六望著兩只手鄭重地點了點頭,臉上笑意更濃。
身旁的一切迅速褪去了色彩,眼前變得模糊不堪,顧凌感到頭腦十分沉重,整個人如同在夢里一般。
恍惚中,六六沖著她無聲地張了張嘴,像是在說什麼,可她還沒來得及聽清楚,就在巨大的眩暈中失去了意識。
12
“小凌……小凌……”
“醒了,真的醒了!”
“不可思議!”
“小凌……”
是誰?是誰在說話?好痛,渾身都痛,我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根本沒有離開地鐵?
顧凌費力地挑挑眼皮,卻被道道白光刺得眼睛生疼,渾身的傷痛也登時一涌而上,令她不由發出一陣呻吟。
“小凌……你醒了?”
一個哽咽的男聲在耳旁響起,雙手同時被一雙大手緊緊握住,這感覺溫暖而又熟悉,她心中一動:方山,是方山!
顧凌使盡全力才睜開眼,白花花的墻壁上,模模糊糊出現一塊掛鐘,上面的數字正不緊不慢地走著,時間再也不是那凝固的22:44。
眼前漸漸圍過許多人影:
醫生、護士,還有自己念念不忘的許方山!
回來了,回來了!剛才的一切到底是真實發生過,還是一場夢?
“方山……”顧凌心里百感交集,微弱的聲音剛一發出就被淚水打斷。
“小凌,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方山眼中淚光閃爍,“如果不是我對你發脾氣,你就不會賭氣加班,也就不會被那個酒駕司機導致的車禍連累……”
“不要再自責了!”醫生拍了拍方山的肩膀,“如果不是你這麼固執,堅持不放棄對她的一次次搶救和治療,怎麼可能有現在這樣的奇跡?”
奇怪,這醫生的聲音聽著怎麼有些耳熟?
顧凌向他望去,登時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他不就是地鐵站臺上和方山說話的站務員嗎?
“你看到的不過是現實的映射而已,根本不是真實的存在!”顧凌猛地想起婆婆說過的話,原來地鐵上那可怕的經歷不是夢!
她們呢?婆婆和六六,她們去了哪里?
顧凌剛想扭頭看看身旁還有沒有其他病人,卻扯得后腦一陣生疼,眼淚也不自禁地簌簌落下。
“小凌別動,你的頭部受傷很嚴重,一定要乖乖地休養。”
頭?受傷?
顧凌蹙著眉略一回想,對了,自己在過了馬路后急著從包里掏乘車卡,卻不小心將手術預約單帶出來掉在地上。
蹲下身撿預約單的時候,身后的確傳來了巨大的碰撞聲,自己還沒來得及扭頭看,腦后就被什麼東西擊中失去了意識,醒來后就已經身處那趟可怕的地鐵上了。
方山見顧凌呆呆地發怔,還以為她被這場事故嚇壞了,不由心疼地為她擦擦淚水,安慰道:
“別怕別怕,現在已經沒事了。那個酒駕司機撞到路間欄桿導致了三車相撞,你雖然被欄桿上一個金屬裝飾擊中昏迷了幾天,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司機?酒駕?
經方山這麼一說,顧凌慢慢記起自己過馬路時的確見到一個噴著酒氣的花襯衫司機,自己不僅差點被企圖闖紅燈的他撞到,還被他忿忿地罵了句“神經病”。
那個“花襯衫”不就是地鐵里的那個男人嗎?
顧凌一驚,顫聲道:“那個司機……他……死了嗎?”
“是啊,聽說是當場身亡。”
“死了……”顧凌喃喃著。
難怪那個花襯衫那麼眼熟,難怪他會從科技園上車,原來是這樣。
然而她忽地想到了什麼,著急地想要坐起,卻扯得傷口一陣生疼,連小腹也跟著疼了起來。
“其他人呢?有沒有死去的老人和孩子?”
“別動別動!怎麼突然這麼激動,乖乖躺好聽我說。”方山急忙按住她。
“當時已經很晚了,路上的人并不多,只有幾個路人受了些皮外傷,沒什麼大礙。而且受傷的人里也沒有老人。”
“小孩呢?”
方山望了醫生一眼,神色變得有些黯然。醫生拍了拍他的肩,來到顧凌身旁:
“事故現場沒有受傷的孩子,不過……當時你的傷勢太重,幾次陷入休克,甚至連心臟也停止了跳動,為了救你,我們只得進行電擊,打強心針,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只能進行了引產……”
引產?顧凌驚訝地張大了嘴。
原來是現實中的引產和自己預定的手術在地鐵的詭異空間里被扭曲融合,在自己的腦海中形成了錯誤的記憶。
一切都如老婆婆所說,這種陰陽交界的地方,何止會出現幻象,連記憶都會被扭曲!
醫生見顧凌面色凝重地一言不發,以為她在為失去孩子難過,便安慰道:
“你們還年輕,只要把身體調養好,想要孩子以后有的是機會。再說這個胎兒的手部發育有些畸形,并不是個非常完美的胚胎。”
“畸形?”顧凌心中一緊。
“是的。從胎兒手部發育的B超上看,她今后很可能會比別人多出一根手指……”
顧凌感到心底陣陣發冷,渾身抖得厲害。
六指……怎麼會這麼巧,竟然和六六一樣?她到底是誰?
她想起六六將那個紙團遞給自己時的復雜神色,想起六六那無法生而為人的憂郁,還有分別最后一刻臉上的不舍和依戀。
一個驚人的想法出現在顧凌心頭:
難道自己肚子里失去的那個寶寶竟是……六六?
顧凌渾身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她驀地想起六六在最后一瞬對自己說的那句無聲的話,那口型分明是在叫:
媽媽,等我!
“不!”顧凌發出痛苦的哀嚎。“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活得那麼盲目,那麼自私……六六,放心,我等你,我一定會等你!”
淚水順著眼角一滴滴滾落,在燈光下閃著晶瑩的光芒,就像六六的雙眸一樣澄澈、明凈……
尾聲:
夕陽公寓的傍晚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候,金色斜陽籠著幾棟小樓,大片的綠色草坪上,零零星星有人推著坐輪椅的老人散步,一切溫馨而美好。
金色的鐵門外有兩個人正在等待,一大一小的影子被夕陽拽得又細又長,輕飄飄拋在身后。
“媽媽,為什麼我們每個星期六都要到這來?”
顧凌俯下身小女孩莞爾一笑:
“我們來陪婆婆曬太陽啊!婆婆很喜歡在外面曬太陽的。”
“可是六六怎麼沒聽婆婆說過呢?婆婆每次見到我們都不說話,她是不是不喜歡看到六六?是不是因為六六的手不漂亮?”
小姑娘咬著嘴唇,模樣有些焦慮不安。
“怎麼會呢?”顧凌蹲下來,憐惜地拉起六六的小手,那左手小指旁斜生出的第六根手指讓顧凌感到心中一暖。
“這根手指可是六六特有的標志呢,如果沒有這個標志,媽媽怎麼能從那麼多寶寶里認出你呢?”
“可是,婆婆……”
“婆婆早就見過六六的小手了,她從來沒有覺得六六的手不夠漂亮,反而很喜歡六六呢。”
“真的嗎?我怎麼不記得呢?”
顧凌微微一笑,五年前那個穿白色連衣裙女孩的模樣,似乎又一次與面前女兒的模樣重疊在一起。
她不由輕輕搖搖頭,撫了撫六六額前細密的劉海:
“那個時候的六六太小了,所以才記不住婆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媽媽怎麼會騙六六呢?”
“拉勾?”
“拉勾!”
顧凌的小指憐惜地緊扣著她的,彼此伸出拇指蓋了章,小女孩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
鐵門吱扭打開,顧凌和女兒雙手緊扣著走了進去。
“顧凌,又和六六來看曉芬了?”院長笑吟吟地推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迎了出來。
老人的手腕戴著一個醒目的黃色手環,上面的“夕陽公寓張曉芬”幾個紅色大字,依然和多年前在地鐵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曉芬啊,你可真有福氣。干女兒像親女兒一樣孝順,每周都來看你。”院長笑呵呵地說著,把一臉呆滯的老人交給了她們。
“婆婆,我和六六來看你了。”顧凌幫老人掖了掖蓋毯,幫她把兩鬢的白發向后攏了攏,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六六,咱們一起推著婆婆去那邊曬曬太陽好不好?”
“好啊!”六六雀躍著和顧凌一起顧凌推著老人向遠處走去。
她們沒注意到,在車輪滾動的剎那,老人木訥無神的臉上竟似乎浮起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