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福媽的尖嘯聲自從被救回來之后就徹底消失了,學校寂靜得嚇人,這到底代表著什麼,那間漆黑的小屋里,到底在發生些什麼,我也完全不敢去細想,也沒了去探求的心思。
搬走吧,我心里想——反正現在學生都在村政府上課了,我在那弄間房子住,老趙肯定也沒意見。
我這樣計劃著,慢慢收拾東西。
得福的小賣鋪自打學生被我支走以后就沒開張過了,我搬走后,他們母子倆靠什麼吃飯……我搖搖頭,這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我已經仁至義盡了呀。
我琢磨著,搬走之前怎麼也得打個招呼,于是就在搬家的前一天,硬著頭皮走到土胚房,敲了敲門。
「得福,在家嗎?」
沒人應聲。
賣東西的木窗子也緊閉著。
我站在門口踟躕了半分鐘,推開門走進去。
里面黑咕隆咚的,貨架上的一些零食泡面都蒙著一層灰。
「得福?」
我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應。
里屋仿佛有聲音——嘶嘶的呼吸聲。
我站在里屋的門前,又在心里斗爭了半分鐘,硬著頭皮推門而入。
屋里悶熱難耐,混合著濃郁的尿騷和屎臭味,得福媽坐在里屋的床上,靠著床板。
接近盛夏的季節,她被一床厚厚的棉絮裹住了全身,只露出一個頭,那被子上還纏著線,把她綁得死死的。
她用金黃色的眼珠子瞪著我——這下我確定那是金黃色了,因為她的鞏膜(眼白)部分,完全變成了帶斑駁紋理的暗金色,瞳孔則是個漆黑的圓球。
她發出嘶——嘶——的呼吸聲,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我感覺自己被某種原始的懼意給懾住,手指不住地輕顫,背后升起一股刺骨的冰涼。
要不是見她被棉絮被子裹著,我肯定扭頭逃跑了。
「得、得福——!」
我繞過床,邊喊邊走向后門,拼命控制自己不去看得福媽。
我知道她肯定在盯著我看,背后的涼意清晰得很。
得福不在屋里,不知為何我松了口氣。
趕緊走吧,我心里想,趕緊從這搬走,離這對母子越遠越好,以后也別再扯上聯系。
我把手伸向后門門把,背后的得福媽突然發出一陣咕嚕聲,我差點腳一軟跪在地上,用力轉過身。
得福媽還坐在床上,依舊緊盯著我。口里模糊不清地嚅喃著些什麼,她的牙已經掉光了,牙齦上只有些壞死的爛肉,涎水從嘴角不住地垂下來。
我說,得福媽,煙錢我已經還給德福了。
她仿佛沒聽到我說的,依舊嗚啊嗚啊地嚅喃著,并且試圖把頭從棉絮中掙出來,我看著她的樣子,不禁有些可憐又好笑,心想自己怎麼會被這麼個行動都不能自理的癱瘓老太太給嚇到的?
但盯著看了幾秒,又逐漸感覺不對。
不對啊,
她怎麼還能拿正臉對著我的?
我進里屋時,她就用正臉對著我,我繞過床走到了她背后,她還在用正臉面對我。
她的身體早就不能動彈分毫,還被棉絮給裹綁著,那也就是說——
我冷汗涔涔地看著棉絮上的那顆頭。
也就是說——她把頭扭了 180 度。
我靠在門板上,竭力支撐著自己發軟的雙腿,用顫抖的手瘋狂去摸門把。得福媽見到我的動作,頭扭動的幅度更大了,她成功把脖子一點點地扯了出來,她喉嚨上的皺皮一顫一顫的,緊貼著棉絮滑動,就像老樹的枯皮——不對,這形容已經不對了,那皺皮已經龜裂成了更細、更小,整齊排列的圓片,就像……
鱗片。
那下面的身體,到底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
她把脖子從棉絮中不停地伸出來。
將頭越抬越高。
我撞開后門,連滾帶爬地跑出屋子。
跑了好幾十米,才翻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抬起頭,發現得福提著桶水,愣愣地盯著我。
「姜老師,你怎麼能隨便進人屋呢?」
他喃喃說道。
「得福、得福——你、你媽她!!」
「你怎麼能隨便進人屋呢?」
他又重復了一句,面無表情地繞開我,自顧自走進了屋。
我搬離了學校,搬到村政府住下,再也沒有回去過。
學校變成了一片鳥獸都不敢靠近的無人區,我偶爾路過那里,能看見得福佝僂著腰砍柴。
夏天過去,秋意漸深,我跑了趟省城,申請了一筆款子,打算給屯里新建個學校——畢竟一直擠在政府樓里不是個長久辦法。順帶還買了批老鼠藥回去,屯里鼠害挺嚴重,一年不打就滿街亂竄,我把老鼠藥分給幾戶鬧得厲害的人家,正準備回屋,突然看到遠處有個身影。
是得福。
他躲在路邊的籬笆下面,似乎不敢過來,又一直不離開。
我想了想,走過去。
得福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兩腮深深地凹陷下去,腰像老頭子一樣彎著,他原本是個一米八的壯實漢子,此時卻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跑。
我說得福,有什麼事嗎?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我聽說你買了老鼠藥回來,姜老師。」
「噢,你那邊應該也有老鼠吧,我給你拿兩包。」
我說著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腿肚子猛一顫,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