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秀梅依然清晰記得他們把招娣扔在大山里的那個下午。
那天,她被丈夫李德富喊出門,說是要帶她上山去撿菌子。
那段時間正是農閑期,撿菌子、挖野參是常干的活兒,所以她也沒做多想,用一個筐背著招娣,再背一個筐裝菌子,就這樣跟著李德富出了門。
那時招娣已經兩歲了,依然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
她的頭宛如沒有脖子支撐一般,總是癱軟地貼在胸口、掛在肩頭,或者向后仰垂,就是無法正常地挺直。
臉上的肌肉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松垮地耷拉著,雙眼愚笨且無神,嘴巴也總無法閉上,巴巴地流涎,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失了魂的小獸。
那副呆滯難看的模樣,讓丈夫李德富臉上的嫌惡日益加深,劉秀梅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她的爸爸討厭她。
——因為招娣是個腦癱兒。
劉秀梅記得那天是個烏云低垂的陰天。
本就不多的陽光被茂密的樹冠再一遮擋,導致林子里幾乎暗如夤夜,她深彎著腰,在草叢里仔細摸索,不一會兒就撿了小半筐。
招娣在她背后的筐里“吧、吧”地小聲嚅喃,用小小的手抓她的后頸,那觸感和重量讓她感到既疲憊又安心。
那之后,她吃了李德富遞過來的面窩,靠在樹干上,陷入了難得的香甜睡眠,醒來時竹筐里的招娣就不見了。
她驚恐地大聲叫喊,喊招娣的名字,喊李德富的名字,在陰暗的林里四處找,找了一會兒,李德富走了回來,說招娣走丟了,在他倆睡覺時走丟了,到處找都沒找著,興許是被狼叼了,沒找頭了。
劉秀梅撲在他身上,一邊哭一邊打,說:“李德富,你把她扔了是吧?你個挨千刀的,你把你女兒扔掉了是吧!”
李德富陰沉著臉把她推倒,拖著她往回走,劉秀梅哭嚎著用手刨地,手指在地上耙出了十道長長的指印,可是沒用,她還是被李德富強行拖回了家。關在柴房里,足足關了一個月。
她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婆婆端著碗,碗里裝著雞蛋,和她輕聲細語地嘮嗑,說:“秀梅啊,你是這何必呢,丟了娃娃——丟娃娃常有的事嘛,我小時候,家里的兄弟姐妹,光是被狼叼了的就有好幾個呢。
招娣又得了那麼個殘疾,沒福氣,長大了也受苦,走了好、走了好啊。
婆婆咧嘴而笑,兩排牙齒在黑暗中白得晃眼,讓她想起某種野獸,劉秀梅打了個寒顫,什麼也沒說,只能抱緊被子點頭。
那之后沒幾天,李德富把她放出了柴房,但依然不準她出院子,只是在家燒飯洗衣。夜晚,李德富趴在她身上,氣喘如牛地辛勤耕耘,劉秀梅一動不動地平躺著,任他擺弄。
興許是被她這種不合作的態度觸怒了:“你可得給我生個健康的兒子啊,你聽到了嗎,劉秀梅?”李德富在黑暗中低沉地說。
“……”
“你要是再生個女娃,你自己好意思嗎?”
劉秀梅一言不發,倔強地沉默,她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塊霉斑,出神地看。她總覺得那塊霉斑好像變成了招娣的臉。
她不由得喊了聲:“招娣啊……”
“吧!”
漆黑中突然傳來一聲回應。
李德富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樣猛地跳起,提起褲子,四處張望。
“誰?!”
劉秀梅從床上坐起,看著被嚇得面色煞白的丈夫,怔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也聽到了那聲“吧”。
那不是她的幻覺。
招娣不會說話,因此喜歡用嘴巴開合時制造出的“吧吧”聲來傳達一些感情,劉秀梅早已聽慣了那種“吧吧”聲,而她也知道李德富有多討厭那種聲音,兩人都不會聽錯,那聲“吧”是招娣發出來的。
李德富推開窗,戰戰兢兢地伸出去,壯著膽子朝窗外的夜色大喊:“誰!誰在那!”
“吧!”
無垠黑暗中再次傳來清脆的回應。
李德富“咚”一聲坐倒在地,像狗刨地一樣劃拉著腿,跌跌撞撞逃出了房間,劉秀梅卻無比欣喜地起身,看向窗外的漆夜。
“招娣、招娣?”
可再也沒有“吧”聲傳來。
只有仿佛帶著韻律感的嘶啞呼吸聲,裹在冷風中,一陣接一陣地灌進房間。
2
李德富著實被嚇得不輕,一個多月沒敢進房。婆婆也嚇得每天燒香敬佛、磕頭念咒,請來各種道士和和尚,沒日沒夜地做法鎮魂。
劉秀梅坐在屋里,冷眼旁觀,木魚和三清鈴的聲響充盈著原本寂靜的夜,蓋過了一切聲音。她在屋中和院子里逡巡、站在門口向遠方的黑暗眺望,卻再也無法聽到那似有似無的“吧、吧”聲。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吧”聲再也沒出現過,李德富又壯著膽子重新進了房間。
一個月后,劉秀梅再次懷上了。
婆婆很高興,每天好菜好飯地伺候著她,李德富話不多,卻也能從他眼中瞥到喜悅。等不及兩個月,兩人就急哄哄地從鎮里請來了醫生,幫她號喜脈。
老中醫瞇著眼,握著她的手腕,沉吟數秒,緩緩張開眼。
“恭喜啊,是個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