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生!寶生……招娣!”
又走了幾百米,她終于在前方發現了奶娘的身影。
奶娘雙目翻白,不省人事地靠在一棵古木根部,手里沒有寶生。
劉秀梅拋下她,繼續一瘸一拐地向上走,這次沒走多遠,她看到了一間被虬枝與蕨葉遮掩著的小茅庵。茅庵外面站著一個老態龍鐘、披著蓑衣的盲眼老嫗。
她的皮膚枯皺得如同蛇蛻下的皮,雙眼昏黃渾濁,沒有瞳孔,她的頭呈現一種怪異的、碩大而扁平的倒三角狀,眼睛幾乎被擠至頭部的兩側,給人一種非人的、爬行動物的觀感。
她的手里抱著寶生。
“寶生……寶生!”
劉秀梅立即哭喊著沖了過去,老嫗倒沒有阻攔,將寶生雙手奉上,劉秀梅奪過兒子,將其緊緊抱在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你就是這個活娃娃的媽,也是那個鬼娃娃的媽,是吧?”
“鬼娃娃……您是說招娣?”
老嫗聞言,沙啞地嘶聲大笑起來,聲音像是吐信的蛇。
“哈哈哈哈!原來叫招娣,真是起了個好名字喲……好名字!”
“您……什麼意思?”
劉秀梅說著,看向懷中的寶生,剛放松的心又猛地揪緊——她發現寶生的腦袋軟塌塌地掛在她手臂上,雙目無神、面容癡傻,嘴角正慢慢流出涎水。
“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對寶生做了什麼?招娣她對寶生做了什麼!”
老嫗用渾濁的眼珠沉默地盯著她,半晌后一轉身,朝山林上方慢慢走去。
“來,跟我來吧,鬼媽媽,帶你去看你的娃。”
兩人在磷光閃爍、飄蕩著奇異孢子的森林中一前一后地行走,不多時,來到了一片開闊平地,平地只在最中央有一棵低矮嶙峋的松樹。
松樹前面用蓑草、布條、獸骨、人骨、牛角、鈴鐺和面具編成了一個人形的神像,神像以枯枝為骨架支撐著,插在地面,襤褸的布條迎風飄展,鈴鐺叮叮作響。
老嫗走到神像面前,伸手摘去覆蓋在其臉部的黑色面具,面具下方是一顆早已風干多時、牙齒裸露在枯皺表皮外的小小頭顱。
那是——
劉秀梅捂緊嘴,再也壓抑不住嗚咽。
她不會看錯,那是招娣。
“你家娃兒,三年前被拋棄在山里,老婆子我發現她時,她已經被狼啊、野狗啊什麼的吃得差不多咯,只剩下了個小腦袋。
她的魂卻沒人給她唱經指路,只能在附近孤零零地徘徊。老婆子我年輕時做過畢摩(彝族巫師),老了就在這里照顧沒人唱經的可憐娃娃們,做個死人頭兒。
我看你娃兒可憐,就拿起她的頭,引著她的魂,讓她在我們這兒做了個咪色(土地神)。
“她……她想要干什麼?”劉秀梅提心吊膽地問。
老嫗扯動臉上的皺皮,露出一個宛如蛤蟆般的難看笑容。
“你卻還不明白?老婆子我聽到這娃娃的名字,就一清二楚了!這名字是你的丈夫,還是你的婆婆給她起的?招娣、招娣……招來弟弟!哈哈哈哈!
你娃娃年幼夭折,自是懵懂無知,誤解了這名字的意思,只以為她真的要把弟弟招來身邊,于是她就去招她的弟弟了!這就是她的魂一直往外跑、往你那跑的原因!”
劉秀梅聞言,腦中如有一道驚雷劃過,怔立在原地,許久后,捂著嘴低聲抽泣起來。
老嫗慢慢走到她身邊,轉過寶生的臉,用手細細摸了幾秒。
“你這小兒子,也已經被她上了身,怕是救不了咯,被土地神上身,哎喲,難得救,遲早要被她勾走魂,難得救!”
“婆、婆婆,你幫幫我,幫幫寶生啊!”
劉秀梅這才放聲大哭,抓住老嫗的手,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起來。
“我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了,他是我的心頭肉,也是我的免死符啊!他要是死了,我也沒法活了,我的丈夫會打死我的啊!”
老嫗用沒有瞳孔的雙眼靜靜盯著嚎啕慟哭的她,那層渾濁白膜下方的眼球慢慢轉動,似乎在掂量著什麼。
“你若想救你這個小娃,事到如今,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什麼辦法?”劉秀梅聞言大喜,“我什麼辦法都愿意試、都愿意!”
老嫗轉頭看向遠處的神像,緩緩地嘆一口氣。
“那你就把你家女娃的頭,從那咪色神像身上摘下來,讓她徹底死了罷!這樣她也就不能再侵擾你家兒子,不能再上他的身,也不會再害你們了!死人活人,從此陰陽兩隔!這就是唯一的辦法了。”
劉秀梅長久地呆立。
樹海颯颯悲鳴,凄風里裹著仿佛來自蒼莽群山的嘆息。
不知多久之后,她把懷里的寶生交給老嫗,拖動瘸腿,一步一拐地走到神像面前,慢慢摘下掛在樹枝上的那顆干癟小頭顱。
“對不起啊,招娣……媽媽對不起你……”
劉秀梅抱緊頭顱,豆大的淚珠從臉上滑落,滴在頭顱的皺皮上。
“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死了好久好久了,媽媽沒辦法再要你了——寶生卻還活著,你的弟弟他還想要活下去啊……”
頭顱的頜骨緩緩動了起來。
它們艱難地上下移動著,試圖牽動早已干枯的肌肉和皮膚,作出口部開合的動作。
劉秀梅知道它想要做什麼。
她知道招娣想要發出怎樣的聲音。
可是它連嘴唇都早已風干——再也發不出那聲“吧”了。
她松開雙手,頭顱落進黑暗的大地。
劉秀梅哭泣著回到老嫗身邊,老嫗懷里的寶生正安穩地熟睡,面容已經恢復正常。
她跟著老嫗往山下走去,兩旁的尸群悲憫地注視著她。
走出原始森林后,她發現了被放置在一塊大石頭上的奶娘,她回過頭,老嫗與尸群靜靜站立在森林的邊界。
“走吧,快走吧,”老嫗揮揮手,“以后別再回來!”
劉秀梅背起奶娘,抱緊寶生,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老嫗與尸群。
那些漫山遍野的青黑死尸,以及用黑洞雙眼凝視著她的鬼娃娃們。
“你們……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劉秀梅鼓起勇氣喊。
“你們已經死了!你們不應該……再繼續活在這里!”
站在尸群中的老嫗聞言,輕蔑地笑了笑。
“你這話說得還真是好笑。”
她用那兩顆渾濁的眼珠直視劉秀梅,仿佛直接刺入了她的靈魂。
“你說他們已經死了,那你呢?”
“……我?”
“你又——何曾活過?”
這句話幾乎成了壓倒她精神支柱的最后一根稻草。
劉秀梅背著奶娘,抱著寶生,在黑暗與寂靜中踉蹌地前行。
她痛徹心扉地嚎啕,干嘔般大哭,可眼淚早已流干。她的思緒飄呀、飄呀,飄回了許久許久以前——飄回她剛生下招娣的那個下午。
那天,她抱著新生的女兒,面對李德富母子兩張陰沉失望的臉。
劉秀梅抬起干涸的眼望向前方。
漫漫群山淹沒在無垠黑暗之中,古老蠻荒的大地上,光明遲遲沒有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