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屋那鋪炕啊,被我這十幾年大火熔煉,堅硬得像塊石頭,我找不到合適的大錘,只能用鐵鍬,一下一下用力劈砍,又生怕用力過猛,砍疼了里面的人。
我一邊砍,一邊哭,一邊祈禱,我說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要在里面,你千萬不要在里面。
堅硬的土坯終于被我劈開了一道裂縫,我停下來,小心翼翼地撬出一塊,又撬出一塊,露出黑漆漆的炕洞。
那里面太黑了,堆積著厚厚的炕油,看不清里面有什麼。
我不舍得拿鐵鍬去挖,只能把手伸進去,穿過厚厚的炕油,摸到了一個硬物。
我發出野獸一樣的哀嚎,那是一只腳,一只干尸一樣的腳。
是我的海天叔,我燒死了他。
我活活燒死了他!
17.
我在東屋哭了一夜,一邊哭一邊摳炕面,直到把炕洞徹底打開,把里面的人抱出來。
他的手還背在身后,雙腳以極其別扭的姿勢交叉在一起,顯然是被捆綁著封禁在狹窄的炕洞。
我拉起風箱是那一刻,他是有多恐懼,多絕望?如果他知道是我點的火,心里該有多悲傷?
當初燒的那些火,仿佛都反噬到我身上,我疼得死去活來,哭得死去活來。
第二天一早我媽回來,嚇得失聲尖叫,瘋了一樣問我這是誰,這是怎麼回事。
我紅著眼睛說你干的好事!你毀了海天叔,毀了我爸,也毀了我!你就是個賤人!
她懂了,但并不認錯,而是尖著嗓子讓我把他埋回去,這房子不要了,一把火燒了算了,大不了我們去找你爸。
我一把推倒她,拽了一張炕單把那具面目全非的人包得嚴嚴實實,抱著他往派出所走去。
我媽又來攔我,讓我不要害了我爸,那可是我親爹,不比這個親近?
我紅著眼睛說這人是我燒死的,我還敢再燒一個。
她這才感到害怕,老老實實放我出門。
路上有人問我抱的什麼,我說海天叔,路人就一聲嘆息,說好好的孩子都叫她媽給折磨瘋了。
沒人相信我抱的真是當年那個頂天立地的海天叔,我也不想解釋,只管往前走。
二十多里路,我從未放下他,我想起小時候被別的孩子欺負,都是他抱我哄我,他說月兒別怕,你越勇敢,別人越不敢欺負你。
可我的這份勇敢,怎麼就偏偏要了他的命?
我走到派出所就累昏過去,醒來時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七天,錯過了高考,差點兒丟了小命。
當年帶頭去我家搜查的警察、現在的派出所所長和一位刑警守著我,刑警讓我講講當年我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村長被我爸堵在炕上開始,從頭講了一遍,包括我爸拉海天叔下水,又對海天叔下手的細節。
唯獨隱瞞了海天叔打傷村長的事實,把一切都算到了我爸的頭上。
18.
所長聽完,拍案而起,「王八蛋!拿自己的閨女換官帽,還想殺兄弟滅口,簡直禽獸不如!抓人,馬上抓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
刑警沒有那麼沖動,問我那晚家里是不是真的只有我爸、海天叔和村長,還有沒有別的人。
我仔細想了想,確定沒有別人。
刑警又問別的時間呢?家里來沒來過陌生人?我爸還在什麼時候抹過炕面?
我點點頭,我更小一點的時候,有個收皮貨總來家里喝酒,有一次喝酒之后把我媽按在炕上,氣哭了我爸,再后來就沒見過他了。
刑警和所長面面相覷,所長忽然想起一件事,當年他在我家的衣柜門搜出過一瓶安定。
說到安定,我心頭一緊,那晚我爸親手給我做了一頓飯,那也是我睡得最沉的一晚,我爸要殺海天叔,而我竟然睡著了。
「畜生!為了拍照片陷害村長,給自己的親閨女下藥,簡直泯滅人性!他手上還不一定有幾條人命呢,抓到他才知道炕洞里死的是誰!」
所長一句話又讓我震驚,又驚又喜,「炕洞里那個……不是海天叔?」
刑警點點頭,說經過 DNA 比對,確定那具干尸不是海天叔。
也不是村長。
19.
村長是在省城的精神病院被找到的。
十二年前的那晚,他被人送到了隔壁縣城的人民醫院。
送他的人是一個起早趕集賣菜的,說是在路上聽見哀號,在一座枯井里發現了他。
縣醫院見他傷勢過重,把他轉到了省醫院,命是保住了,人傻了。
省醫院查不到他的身份來歷,就把他安置到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十二年。
他失蹤以后,他老婆也失了勢,因為從前太欺負人,被反噬得厲害,得了失心瘋,他兒子有錢,幾經輾轉,把她送到了省城精神病院,沒想到那胖老婆在里面認出了村長。
據說是發現了他身上某一處并不明顯的特征。
精神病人的話不可信,警方在我抱著干尸走進派出所之后,本能地懷疑他才是真正的村長,于是給活著的和死了的都做了 DNA 比對,結果證實活著的真是村長。
因為我口口聲聲說那具干尸是海天叔,警方也提取了老奶奶的 DNA 樣本來比對,結果顯示他也不是海天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