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識沒多久,就確定了男女朋友的關系,用那位大小姐的 話來說,就是她從來沒遇到過比鄒立脾氣還好的人,他好像能夠無私地包容她一切的小脾氣 和小別扭,而且這種包容是發自內心的,并非是源于對她家庭和父親的忌憚或者某種覬覦。
無數風言風語傳到鄒立的耳朵里,可他毫不在乎。
他已經決定了,要和這位大小姐結婚。不僅僅是因為對方那身為廳長的父親也對他賞識有加,可以給他帶來難以想象的幫助和扶持,更重要的是,他對于婚姻早已經徹底失望,對他來說,和誰結婚,都沒有任何的區別。
沒想到的是,消息傳到了老家的父母耳朵里,卻招來了一致的反對。
「對方是官宦家庭,又是離過一次婚的,這如果傳出去,我們老兩口的臉要往哪擱!人家不是要說,你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倒插門入贅嗎!」
「我跟你爸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我們明天就過來,跟你好好談一談。你三十多歲的人了,沒遇到合適的,不結婚,這沒關系,我跟你爸都不逼你,可我們絕對不能讓你就這麼湊湊合合的把婚結了,到時候,后悔的還是你自己!」
鄒立掛上電話,眉頭皺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他本來其實也不想這麼做的。
可現在,他也沒有了別的辦法。
8.
鄒立緩緩走到了柜子前面,伸出手,捧住了人泥的盒子。
其實這時候,他已經很久沒有再用過人泥了。
愛人沒有了,朋友沒有了,身邊陸陸續續的路人甲乙丙丁,現在即使不用人泥,他們也幾乎動搖不了鄒立分毫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父母。 鄒立舍不得。
可現在,他絕不能讓這份舍不得,把他精心構造好的未來前程一手打破。
人泥的蓋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熟悉的人泥從盒子里流瀉而出,鋪成一片沼澤。
鄒立緩緩坐在了椅子上,他甚至打開了一罐啤酒。
酒精是人泥最好的催化劑。他早已經發現了這件事。
第一個從沼澤里冒出來的,是母親。
人泥幻化出來的母親,和記憶里的惟妙惟肖,仍舊是那樣的強勢和干練,眼神里帶著幾分老一輩人所獨有的干練。
可鄒立這個時候居然走神了。
他忽然發現,這個樣子的母親,還是他剛剛參加工作時候的樣子,他記得那時候受了委屈,不想打電話跟家里說,周末回去吃飯的時候,成了個悶嘴葫蘆,母親也不多問,就是這樣做了整整一大桌的菜給他,讓他多吃,不停地給他夾菜,他吃著吃著,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哭了一會,抬頭再看母親的時候,發現她也已經紅了眼眶。
但是......現在呢?
現在的母親變成了什麼樣子,頭發白了多少?喜歡穿什麼樣的衣服?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泥幻化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就忽然褪色消散,重新陷入了沼澤之中。
鄒立這時候才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所謂的舍不得,所謂的珍重,可能只是自己給自己的最后一個避風港罷了。
他可能早就已經不在乎了。
人泥重又變成了父親的樣子,鄒立閉上眼,從小到大,和父親在一起的每個片段都歷歷在目,可往事如同走馬燈一樣的飄散掠過,在他的內心里竟然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他的嘴角,忽然慢慢勾起了一個無聲的微笑。
那就......這樣了吧。
愛情也好,友情也罷,現在連最后的一個關隘,也在這麼無聲無息之中早已被他輕而易舉地邁過去了。
接下來的問題,都不再是任何問題了。
他猛地睜開雙眼,眼睛里滿是意氣風發的光芒,他的眼界早已經不僅僅在一個小小的公安局,一個科長,或者處長這樣的虛銜,他對自己未來的道路,充滿了無限的自信和渴盼!
可是,他忽然發現,面前的人泥,還在咕嚕咕嚕地不停涌動。
他皺起了眉頭。怎麼回事?父母不是都已經變完了嗎? 沼澤里的滾動越來越激烈,像是一鍋煮開的沸水,他心中逐漸浮現起了一絲不安。忽然,沼澤里慢慢地,重新爬出了一個人。
鄒立瞪大了眼睛。對面的人,也同樣瞪大了眼睛。
他自己。
從沼澤里最后爬出來的,是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鄒立。
「......」
他無法理解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這麼冷冷注視著對面。 對面卻咧開嘴,報以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請吧。」新的鄒立這麼說道。
「請什麼?」鄒立反手抓住了身下的椅子腿,不安感愈發強烈。
「請君入甕啊。」新的鄒立一口細碎的小白牙,笑得沒心沒肺。
「什麼意思?」鄒立話音剛落,忽然感覺到腳下冰涼,這才發現那沼澤里的人泥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 竟然蔓延到了他的腳邊,他尖叫一聲,想要離開,卻發現雙腳好似踩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泥 沼一樣,怎麼都抬不起來。
「吶。很簡單的道理啦......你現在所有的記憶,都在我這里,所有的感情,也都在我這里。
」新的鄒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忽然綻放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而你,什麼都沒剩下,只有一個冰冷的軀殼了,對吧。」
「那麼,現在我和你,誰才是人,誰又才是一灘人泥呢......」
9.
「爸,媽,你們來了?」
「唉,不來怎麼辦呢,我跟你說啊,你可——」
「媽,你放心,我想通了,我不娶她。」
「你聽媽說,你......誒?」
「媽,你沒聽錯,我不娶了。我聽您的話,找一個喜歡的人結婚,不圖任何別的。」
「......」
「怎麼了?」
「立兒啊,媽怎麼覺得你好像有點變了呢?」
「變了,怎麼變了?」
「說不上來......哎,算了,可能是太久沒見兒子了,有點疑神疑鬼的吧。親生兒子好端端的站在這兒,有啥變不變的,再變,能變得不是媽的兒子了不成?」
「就是,媽,來里頭坐,我給你跟爸泡壺茶。哦,對了,東西你隨便放,就是那邊柜子不要打開,我鎖上了,里面放的是我工作的東西,比較重要。」
「成,成,媽什麼時候打擾過你的工作。你去忙吧,我跟你爸自己來就好。」
......
臥室的柜子里,一盒冰冷的鋁罐靜靜地擺在上頭,銀白色的罐身還泛著閃爍的瑩光。不知道為什麼,罐子忽然微微晃動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想要沖出來似的,可是過了一會,晃動逐漸消失,一切重又恢復了沉寂,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