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竟還破天荒地開起了玩笑。主要還是爸爸心情好的緣故。不管怎樣,我是沒想到,再過幾個小時,一切即將崩潰和顛倒。
我上不了那所美術學院了。
不再有高考。
沒法拿到那張合照了。
等這一夜過去,就連寒假計劃要去的面試,也化成了平行宇宙的泡影。
什麼都沒了。
晚飯桌上,在我跟著爸媽一起嬉笑的當間,身體里的骨頭正在做最后的準備。它耐住性子,挨過最后的沉寂——天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時候復蘇的,兩年前?還是三年前?五年?八年?
八年……
它根本就沒死!
我很難排除這個可能性。它叫我先嘗盡生活的甜頭,再墜入那黑洞般撕裂的反差里……
「啊啊嘔嘔不啊——」
「王青頔不不不啊啊啊——」
凄厲的慘叫聲驚醒了我。
是媽媽的慘叫聲。
事后,在警方給我放的監控畫面里——是的,我們在客廳里裝有家庭監控——畫面里,我耷拉著腦袋,四肢卻過分協調地穿過客廳,從廚房里拿了菜刀出來,半跌半撞地抵開爸媽的臥室門。
「誒!」是爸爸粗啞的驚叫聲,只有一聲,后來就沒有了。骨頭借我的手砍了他的頭。
因為臥室里沒有監控設備,但結合爸爸尸體的慘狀,那一砍的力度是非常大的,寸勁十足,單憑我的肌肉還達不到這般效果。可惜警官們無視了這點。
17 秒后,媽媽連滾帶爬地退到客廳,而我——或者說我的骨頭架著我,提刀緊隨追了出來……
「你媽媽為什麼要這麼喊?為什麼要喊你的名字,然后叫你醒醒?」錄像放到這,負責的警官暫停,并問我。
為什麼?因為我當時還沒醒,這一切都是骨頭干的。畫面的像素低,沒法看清我緊閉的雙眼。媽媽看出我在睡覺,知道這是什麼,像試著喚醒我,在事情全然無法挽回之前。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這麼叫你的……」
「我媽可能是嚇傻了吧。」我敷衍地說,只求程序快完,只求速死。這也是骨頭想要的,和我一起速死。
播放繼續:我在玄關口鞋柜的位置,把媽媽逼近角落,然后就是一刀,兩刀,三刀,五刀,十刀,二十刀——在砍到二十二刀的時候,我被媽媽的慘叫驚醒。后面的情景,是揮砍仍舊未停,我花了一秒鐘清醒,在意識到這不是夢后,試圖力挽狂瀾。
可惜「力氣」不夠,差遠了。我的骨頭,經過八年的修養沉靜,竟在力量方面完全碾壓了我。起碼在那晚,我只有被它完全擺布的份。
我盡力地后退,想要救媽媽,也恨不得教自己的靈魂抽身。但骨頭把我壓制得死死的,我唯一能驅動自己的部位就只有……
「你為什麼要脖子向后仰?」警官問。
因為我只有那里能動了,其實我渾身都在使勁往后退。我想。實際上說的卻是:「我也不知道,殺瘋了。」
警官嚴峻地看著我,于病床邊后退一步。
是的,對話發生的時刻,我正在醫院里,帶著渾身的傷——骨頭殺死媽媽后,它先是把我釘在原地,「好好欣賞這一幕吧」,它是這個意思。然后它把刀子拋開,開始握緊我的拳頭打我。
「你這是自己在打自己?」
「對啊,你不是看到了嗎?」
其實是骨頭在打我,借由我的肌肉皮膚,裹著它那凸起的四個關節,狠狠地沖擊我的臉。
一拳,一拳,又一拳,伴隨著腿部的蹦跳,我莫名其妙地到了樓梯間里,全程摔砸地下了樓。
等到了小區的人行道上,我已是人模狗樣,血肉模糊,路過的誰幫忙報了警。
骨頭自己也痛。但我更痛:因為我不但要承受和它一樣的痛楚,還有它全然不必管顧的皮和肉……
我仿佛能聽到它也重傷的嘶嘶喘息。
最后,它叫我跪在綠化帶中間,借著漆黑的夜色,雙臂反折過來,抱住腦袋。
所以就是這樣了嗎?我就要被自己的骨頭擰斷脖子。
不,我又僥幸活了下來,繼續活在這個被詛咒的身體里。
4.骨頭的自述
我是骨頭。
但在 7 歲之前,我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什麼也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只覺得有誰在不斷擺布我。而他能看見,能聽見,也能真正地觸摸到東西。
我很憤怒。
從剛降生開始,我就在試著和這股擺布我的力量抗衡。它往這邊,我就往那邊,它這麼做,我就那麼做。它開始動,我就停下來,相反它停下,我就偏偏——
我感覺那力量的主人很強大。它到底是誰啊?為什麼要這麼鉗制我?把我死死釘在黑暗里,無盡重復那些,不是我想做的動作?
我試著反抗,就像前面說的:它往這邊,我就往那邊,它這麼做,我就……
早年,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唯一的慰藉,就是我感覺自己的力量在「增強」。那股力量也在增強,我們就像是被綁定的、某種「齊頭并進」的存在……
重點是:我認為自己遲早會超過它,再過不久,我就可以抵擋它的擺布了。
反客為主。
我的想法沒錯。6 歲那年,依舊什麼也不明白的我,至少可以在力氣上和包裹我的那團肉抗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