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那年,知道了我舅媽原來是被拐賣到這里的。
那天晚上,我去柴房給她送飯,她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另外一個城市的地址。
舅媽趴在我耳邊,哆哆嗦嗦地說:「這是我以前的家,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我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嘴角流下的涎液,驚恐地跑出了柴房。
身后傳來了舅媽的哀嚎:「這里每一個人都得死!都得死!」
1
三舅家住在蘇北農村,一個叫「后洼寨」的地方。他家院子里有一個柴房,我平時從來不敢靠近那里,因為里面關著一個瘋女人。
她瘸了一條腿,腳踝上還拴著一條鐵鏈。每次靠近那里,都能聽到她拽動鐵鏈的聲音,還有「呵哧呵哧」的喘息聲,就像動物一樣。
那是我的舅媽,但我從來沒叫過她。
他們說,舅媽是一個神經病,所以得用鐵鏈拴起來,要不然就會發瘋。有一次過年回老家,我看到三舅打她,解下腰帶,用皮帶扣那一端沒頭沒臉的抽,舅媽一邊哭一邊往前爬,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
可是鐵鏈子就那麼長,她爬到柴房門口,就再也爬不動了。
三舅一邊打還一邊罵:「跑!再跑,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
我的表弟龍龍就坐在那里,嘴里啃著雞爪子,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媽挨打。我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跑出去喊人,我媽聽到動靜,急忙趕過來抱住三舅,「哥,停手吧!再打就把人打死了!」
「打死這個畜生!養不熟的白眼狼!吃了我這麼多年的飯,還想著往外跑!」
三舅一把將我媽推開,繼續掄起皮帶沒頭沒臉的抽。
我媽沒辦法,只能轉過身,緊緊捂住我的眼睛。
那天的毆打持續了至少半個小時,三舅停手的時候,腰帶上濺的全都是血。舅媽趴在地上哼哼著,時不時地抽搐一下。
而就在這時,讓我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她的親生兒子龍龍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拽起她的頭發問:「還跑不?」
舅媽沒有回答。
龍龍提高嗓門又問了一句:「我問你還跑不?」
舅媽的臉上全都是血,兩只眼睛腫成了一道縫,嘴里咕噥了一句什麼,帶著血沫子。
龍龍松開了她的頭發,嫌棄地拍了拍手,「再跑,打死你也活該。」
那年我十歲,龍龍比我小幾個月,但我從骨子里懼怕這個弟弟。
三舅打完人后,重新扎上腰帶,連血都不擦,就回屋里打麻將去了。
牌桌上,一個禿頭男人笑著說:「你知足吧,別不知好歹,人家不管咋說還給你留了個娃。不像我那個婆娘,嗨……說起來都晦氣。」
三舅抽著煙,表情頗為自得,「你就是下手太輕了,這女人就得打。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
「你以為我打得少,她那只眼睛是咋瞎的?就是被我打的!誰能想到這婆娘屬狼的,心這麼狠,操!白瞎了我當初花的兩千塊錢。」
三舅忽然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問:「生幾個了?」
「三個了。」禿頭男人手里捏著一張麻將,恨恨地搓著,「生一個,掐死一個,女娃娃也就算了,關鍵中間還有一個男娃……你說這當娘的,心怎麼這麼狠。」
禿頭男人叫常栓,他的婆娘我見過,一只眼睛是瞎的,上面有一道疤,像是被什麼東西砍的。
她有時候在院子前頭挖野菜,看到我,會抬起頭笑一下。
那女人長得很秀氣,雖然瞎了一只眼睛,看上去一點也不猙獰。但她的心卻像鋼鐵一般冰冷,每生下一個孩子,都會親手掐死,已經連續掐死了三個。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她為什麼有那麼大的恨意。這女人剛被賣過來的時候,誓死不從,常栓全家人出動,剝光了她的衣服,有人按住她的手,有人按著她的腿,常栓就在眾目睽睽之下……
據說,為了防止她咬舌自盡,常栓還往她嘴里塞了一塊破抹布。
舅媽也知道這些事情,但她終究沒有這麼心狠,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不去手。
2
那年夏天放暑假,我又回后洼寨去玩。舅媽依舊被鎖在那個柴房里,臭哄哄的,離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味道。
三舅把剩飯盛出一碗來,讓龍龍給他媽送過去。可是龍龍嫌柴房太臭,不愿意去,就讓我過去送飯。
我向來對舅媽是恐懼的,因為自打我懂事起,就知道舅媽是一個神經病,她不僅喜怒無常,而且就像動物一樣,連話都不會說。她每天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拽動腳踝上的鐵鏈,「嘩啦嘩啦」,像妄圖解開封印的魔鬼。
所以我連連搖頭。
「怕啥!」龍龍推了我一把,「你怕她干啥?」
「她是你媽,你不用怕。可我不敢。」
「有啥不敢的,就是一個瘋女人。」龍龍把飯碗塞到我手里,說,「你要不放心,拿著棍子進去。」
于是,我拎著一根棍子,心驚膽戰地進了柴房。舅媽聽到響動,抬起了頭,發現是我,這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木然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絲波動。
我放下碗就要出去,舅媽忽然朝我招了招手:「小乾,你過來。」
我愣了一下,原來舅媽會說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