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以為她就是一只動物,只知道喘息和嚎叫。
我轉過頭看著她,黃昏的陽光從門縫里映照進來,讓她蓬頭垢面下的五官清晰了起來,其實舅媽并不丑,只是太臟了,如果好好收拾一下,那應該是一張很漂亮的臉。挺俏的鼻子,溫柔的眼神,這個時候的她,就像一個慈母般讓人感到溫暖。
我不自覺地就走近了她。
忽然,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眼神一下子變得凌厲起來,仿佛里面要射出萬道金光!緊接著,她把一個皺巴巴的紙團塞進了我的手心里。
我沒料到會有這種變故,一下子呆在了原地。舅媽把我抱在懷里,貼在我耳邊哆哆嗦嗦地說:「這是我原來的家,小乾,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我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嘴角流下的涎液,驚恐地大叫了一聲,猛地掙脫了她,逃命似的跑出了柴房。
身后傳來了舅媽撕心裂肺的叫聲:「這里每一個人都該死!都該死!」
我跑到外面,驚魂未定,只覺得頭暈目眩,停了半晌,才想起來手心里有一個紙團,都快被我的汗水浸透了。我把皺巴巴的紙條展開,上面用鉛筆歪歪斜斜地寫了一個地址,「XX 市 XX 區洪家樓大院 5 弄 32 號」,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城市。
這時,三舅迎面走了過來,我急忙把紙團揣進了兜里。三舅察覺出了我的異樣,問道:「沒事吧?」
「沒,沒事,就是太熱了。」我敷衍了一句,裝作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盡量不去接觸他的目光。
我一直踱步到河邊,看著湍急的河水,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舅媽不是這里的人,她原來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雖然所有的人都對她的來歷緘口不言,但我已經明白了,她不是自愿來到這里的,她應該是被人賣過來的,就像一頭牛,一只羊那樣。
常栓的瞎眼婆娘也在河邊挖野菜,為了防止她逃跑,沒有給她穿鞋,她就赤著腳踩在荊棘地里。她看到了我,抬起頭笑了一下,僅剩的那只眼睛在夕陽下模糊不清。天邊有幾朵云彩,紅的跟血一樣。
我的心撲通亂跳,急忙扭過頭跑了。
這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說出去了,三舅可能會把舅媽打死。
那個紙團,就一直藏在我的身上,像一個巨大的夢魘壓在我的心里,讓我夜夜驚醒。我挨完了一個暑假,回到了縣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個紙團丟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
但是那天晚上,我還是從夢中驚醒了,舅媽凄厲的嚎叫聲仿佛從枕頭里傳了出來,直直地扎進了我的耳朵。
我光著腳跑下床,哭著去門口翻那個垃圾桶。那個垃圾桶好臭啊,跟舅媽身上散發的味道一模一樣。我的兩只手黏糊糊的,終于在最下面找到了那個紙團。
第二天,我去郵局寄了一封信,按照紙條上那個地址。信里面什麼都沒有寫,只留了一個舅媽現在住的地方。
但我沒想到,這一封信,卻釀成了一場彌天大禍。
3
半個月后,一輛面包車在凌晨時分悄然開進了后洼寨。
村里大部分人還在睡著,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整個村落籠罩在一片靜謐的薄霧中。
從車上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發灰白,戴著眼鏡,他小心翼翼地按照提前打探好的路線行進著,不敢弄出一點動靜。沒過一會兒,他來到了關押舅媽的柴房前,打開了門,一股積郁許久的臭氣撲面而來。
男人沒有掩鼻,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沒想到曾經一個風華正茂、青春逼人的女孩,能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舅媽看到男人,猛地張大了嘴巴,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男人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巴,示意她不要發聲,兩個人就這麼抱頭痛哭著,卻只敢流淚,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哭了一會兒,中年男人用鉗子剪斷了鐵鏈,扶著一瘸一拐的舅媽直奔面包車而去。剛上車,司機就立刻發動了車子,想趕緊離開這兒。
汽車開出沒多遠,忽然從斜刺里沖出一個人來,她赤著腳,像風一樣奔跑,哪怕腳底被礫石磨的全都是血,她也毫不在乎。終于,她追上了面包車,拼命地拍打著車門。
舅媽轉過頭,看到了在車外狂奔的瞎眼婆娘。她急忙道:「停車,這個姑娘是跟我一起賣到這里的,我要帶她出去。」
車子停了下來,瞎眼婆娘上了車,在那一刻,她感覺自己是在大洪水來臨之時登上了諾亞的方舟。
兩個受盡折磨與蹂躪的女人,在諾亞方舟上抱頭痛哭,喜極而泣。
但她們高興的太早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瞎眼婆娘耽誤了時間,或者是村里的人早有防備,總之,面包車還沒有開到村口,就被攔了下來。好幾個拿著鐵鍬的村民逼停了汽車,用力敲打著車窗,氣勢洶洶地喊道:「下來!下來!」
中年男人見狀,急忙吩咐司機道:「快,開車,千萬不能停,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