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在家里待了很久,不敢出門,不敢上班,不敢去醫院看弟弟。
當然,也沒有和罪魁禍首——老許聯系。
少了一條胳膊讓我行動不便,有時會痛癢難忍,最慘的是大腦無法接受現實,偶爾會下意識想要伸出「右手」去抓住什麼,然后才會想起:
啊,胳膊已經沒了。
我摔碎了家里所有能摔的東西,在家撞墻,哭號,幾乎精神崩潰。總要有什麼來發泄我的全部怒火。
但沒有。
我做的一切,遭遇的一切,就好像是「活該」一樣。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我招誰惹誰了呢?
后來終于有一天,老許來找了我。
他背了個包,包里裝了酒。好酒,不是我們賣的勾兌酒。
沒嫌棄我家比他家還亂,老許收拾起桌子,張羅著倒酒,一邊自顧自地說完了全部故事。
老許小的時候,一直很喜歡鄰居家的姐姐,兩人一起上學,一起長大,后來姐姐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去了沿海城市打工。
她叫祈鴿。
「不是老相好,真不是,沒有發生什麼。」老許的聲音無比落寞。我當然知道他在撒謊,他這樣的風流浪子,怎麼可能不娶妻?只能說明,祈鴿的死,一同帶走了他所有的真心。
祈鴿活著時挺能賺錢的,但遭不住她父母都是賭鬼。他們就像黑洞,吃掉了祈鴿每一滴血汗。
在借了高利貸為父母還債后,祈鴿在的公司倒閉了,她無法繼續承受高利貸,所以,就遭遇了很多……不幸的是。
故事的結局,就像我知道的那樣,祈鴿回到家鄉,死在了家鄉。
「但你知道嗎?祈鴿的媽在她死后,還想把祈鴿再賣一遭,去配個陰親,」
老許冷笑起來,「然后,這女人好再賺一筆錢去賭。」
得知這一切的年輕老許,當然不會讓他們這麼做。
他連夜挖出了祈鴿的尸體,但不知要把她背去哪里。
剛巧,那時村口正在修路,有些地方挖得很深……
「所以你們老家傳說中的偷尸賊,居然是你!」我用力拍了桌子,「當時咱們回村里,你把酒往村口的路上潑,也是為了祈鴿!」
為了告訴水泥路之下的祈鴿,一切因果與怨念,都要結束了。
老許沒有回答。
但是……我還有一個疑問。
祈鴿那麼可憐,還變成了壓頭倀,老許為什麼還要向她舉起鐮刀?
她沒有被恨的理由啊!
聽罷我的疑問,老許遞過來一張照片。
「你不是看過這張照片嗎?再仔細看看。」
這次我沒有之前那麼慌,于是,照片里的每個細節都沒有落下。
照片里有個人,右手的食指,只有四根指頭。
沒錯,那根小指,確實應該是因為欠錢才被剁掉的。
但小指的主人不是祈鴿,而是照片里的中年女人——祈鴿的母親。拍照片時,她似乎想要將右手背在身后,但還是被拍到了手。
壓頭倀……
去祈鴿死前的房間停留的壓頭倀,去找自己與祈鴿合照的壓頭倀,死后也被怨念與憂懼所驅使的壓頭倀,刨水泥地把九根手指刨爛的壓頭倀……
被老許設計斬殺的壓頭倀,是……
祈鴿的母親。
想清這一切的時候,我忍不住喊出聲:
「媽的,我只是個道具而已!」
這十年里,老許根本沒把我當朋友,他在仇恨所有人。
他恨放高利貸的老板,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在高利貸公司工作,收集材料,把每個老板都送進監獄。
他恨祈鴿的父母,當年,在祈鴿尸體被偷后,兩人也遠走他鄉。老許以為,再也無法制裁這兩個人。
……直到前些日子,老許聽說,祈鴿死去的賓館,出現了靈異事件。
一打聽才知道,祈鴿的父親早就死了,祈鴿的母親,也在前些日子去世,村里的親戚把她的遺體帶回了家鄉。
那麼,與賓館靈異事件有關聯的人……
「我當時就猜到了,只能是她。這些年她肯定一直也在恐懼與擔憂中度過,女兒為了替他們還賭債被高利貸逼死,他們賣女兒的尸體結陰親,可女兒的尸體又不翼而飛……恐怕我偷走了祈鴿的尸體之后,她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吧。」
我附和道:「她肯定會以為是報應。」
但那報應還未結束。
老許懷著對祈鴿的哀慟與對她母親的仇恨,布置好了一切,他要用自己的雙手,將所有仇怨畫下句號。
不過,老許終歸也沒見過壓頭倀。
他肯定沒想過,人的臉,會被生前的恐懼與怨念扭曲成什麼樣。
「當她揚起臉的那個瞬間,你也被嚇到了吧?」我問。
最后那一刀,畢竟是我揮下去的。
「當時幸虧有你,帶你去是正確的,」老許咽了口酒,「她已經不是人了,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就當做了一個噩夢。」
我長舒一口氣,久久無法平靜。
我覺得無數話語都堆積在胸腔,如浪潮翻滾。
我說老許,你不該利用我。
我說老許,你知道嗎,我也是個重感情的人,我小時候不懂事,揮霍家里的錢,欠了一屁股債,全家人打工替我還錢,弟弟也因此沒有讀高中。
這恩情我從沒敢忘,弟弟生病以后,我再沒敢亂花過一分錢,全部拿來給他治病。
我說老許,咱們做兄弟這麼多年,如果你一開始就告訴我全部真相,那赴湯蹈火,我也……
「放屁,我還不了解你,你腦子里只有錢。」老許笑了,舉起酒杯。
「是啊,我只惦記錢,」我想到了一些事,后背一涼,「老許,你這些年一直恨高利貸,那在你眼里,我這種既放貸,又推銷勾兌酒的壞人,是不是也在……為虎作倀?」
「對了,還有件事沒告訴你,」老許說,「這件事說完,我也就不留遺憾了。」
「讓壓頭倀消失,有兩個辦法。」老許點了根煙。
一種是讓壓頭倀消除怨念,了無牽掛,坦然消失。
我說:「我還記得。」
「咱們用了第二種方法,強行讓它消失。有件事我沒提,被砍頭的壓頭倀,一定會恨到極點,以命搏命。要知道,壓頭倀是因為強烈的怨念形成的,它不帶走一條人命,不會這麼輕易就離開人間。當然,帶走一個人后,她的怨念也轉移了,消失了。」
「可壓頭倀不是已經被咱倆、被我給砍頭了嗎?」我不屑地翻著眼睛問道。
「那晚上你在我家,推開臥室門的那個瞬間,我看到了,無頭的壓頭倀,就站在你身后。」
所以,那時老許才突然僵住,露出破綻,被我劃了一鐮刀嗎?
可是,這……一想起壓頭倀的樣子,我就快要喘不上氣。
因為之前被我們斬落頭顱的緣故,壓頭倀已經不用再「低頭」了。
那晚老許一眼就辨認出了壓頭倀,那麼她的頭,究竟在哪里?
在她手上?她的脖子上?她捧在懷里?
那時,她的那兩只眼睛,究竟在盯著誰?
盯著老許?還是盯著……背對著她,揮出了最后一刀的我?
所以我在大馬路中央,遭遇的那一切,都是……壓頭倀的怨念在作祟……
我恍然大悟道:「老許,當初那最后一刀,你是故意沒有揮下的!」
圍攻壓頭倀時,本應老許一刀解決問題,但他卻沒有揮下最后一刀,而是激起了我的狂躁。
他這樣設計,就是為了讓我最后來斬落壓頭倀的頭顱,讓壓頭倀對世界的「留戀」與「怨念」,全都轉化成對我的「恨」,讓「恨」與「怨念」纏上我……
「老許,你個混蛋!有話全說完!別再打啞謎了!」
我大聲吼了起來,窗戶都被震得顫動作響。
「我想告訴你,你已經沒有遺憾了,」老許低聲說,「你弟弟手術的錢,我已經幫你籌到了。」
「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
我努力賺錢,可不只是為了幫弟弟治病!
我不僅要治好他的病,還要賺很多很多錢,讓弟弟、讓我的家人都為我驕傲……
讓他們忘記當年那個貪玩不懂事,總是惹是生非,讓所有人擔心的我……
讓他們忘記那個耽誤他們半生的沒用的我……
我想要抬起頭活在世上,而不是把頭深深垂下,活得沉默又陰暗……
「今天你都沒抬頭看我。告訴你吧,上次,你用鐮刀把我的左眼給砍瞎了,能消氣了嗎?」
我……砍瞎了老許?
我……今天……都沒有看到他的臉嗎……
……怪了?
感覺脖頸好像被什麼箍住了一樣,不管我多麼用力……
……都抬不起頭……
所以我現在,是不是也已經成了……
老許握緊了他今天來時背的包,那包里的酒早就取出來了,但好像還裝著什麼。
這時我才終于看清,包里還塞了一把鐮刀。
那把斬落過壓頭倀頭顱,又劃瞎了老許眼睛的鐮刀。
「酒喝過了,瞞著你的也都坦白了,我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了,」老許長長地抽了口煙,嘆息著將煙頭捻在桌子上,火星四散,「希望你也不要有遺憾。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