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徑直走到臥室,拿起一炷香,沖我的牌位拜了拜。
我站在她旁邊說:「娘子,別浪費錢了,這麼貴的香,其實我們死人是聞不到的。」
娘子聽不見,她正要插進香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把香又放在旁邊,她去外面打來水,在屏風后面脫衣服。
她在沐浴。
沐浴完之后,娘子出來了,她重新拿起香,這才插進去。
我說:「娘子,不用這麼費事的。」
娘子插完香,躺在了床上,連衣服都沒脫。
床上有一件我的睡衣,她把它整整齊齊地擺在了枕頭邊上,攤成個人形,然后把頭輕輕地靠在了衣肩的位置。
衣肩上的白色綢緞一滴滴地被打濕,暈成了灰色。
娘子哭了。
我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我伸出手去,卻擦不到她的眼淚。我只好躺下來,躺在這個人字上,我的肩膀也正好靠著她的頭。
我說:「娘子,我在呢,別哭了。」
娘子的嗚咽聲一直持續了整晚,直到快天亮才停。我偏過頭去看著她,她的手抓著我的睡衣袖子,身上被子滑了下來,只蓋到腰。
我嘆了口氣,想給她掖掖被子,我的手穿過了被子。
我再也不能給她掖被子了。
我注視著她的睡臉,她皺著眉,睡得很不安穩。呼吸很沉重,像是喘不過氣。
娘子,殺了我,真的讓你開心嗎?
4
我和娘子剛認識的時候,我還不是鬼,但她早就呆在了醉春樓。
娘子是醉春樓數一數二的花魁姑娘。而我就是淮揚城里數一數二的紈绔子弟。
……也不算完全紈绔,我還做點小生意。
那天我又談上一樁生意,就是在醉春樓里談的,要說我這個人雖然紈绔,但是妓院我真的來的不多。
我和對方推杯換盞三言兩語。那個人起了性子,打個響指叫老鴇子上一個姑娘來唱歌。
來的就是我娘子。
接下來的事情再爛俗不過了,戲本子都唱爛了,現實里還沒演絕。無非是對方喝多了酒,要調戲我娘子,我娘子一如所有戲本子里絕世名姬唱的一樣,正色說自己賣藝不賣身,那人也如同所有戲本子里襯托主角的惡心路人一樣,要霸王硬上弓。
而我就也如同所有戲本子里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男主角一樣,仗義出手,一巴掌扇得路人找不著北。
可惜我扇的不是路人。
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的這樁生意黃了。
我娘子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禁足。
果然現實和話本子里是不一樣的。
這場烏龍事故里,折損最大的往往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路人,而是我們這些看似沉浸在英雄主義里,實際上則破壞現實規矩的所謂主角。
我是個做生意的,這筆生意我怎麼想,怎麼虧,我想了一個星期。終于想到一個解決我虧損的好辦法—我娶了我娘子,這樣我就不算白出頭了。
我把這個想法跟當時的我娘子一說,我娘子罵我有病。把門一關,砸了我一個紅鼻子。
我又決定開始認認真真地追我娘子,給她送了三個月的情詩啊胭脂水粉,金銀珠寶,我娘子把錢收了,詩燒成灰從樓上扔下來,灰灑在我肩膀上,有點燙。
我娘子還紅著眼睛跟我說過:「我楚觀云絕不做你的貨物,這輩子,你也休想得到我!」
后來,她還是嫁給我了。
娘子,其實,我不是因為覺得虧才要娶你,我喜歡你,但是,我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我現在再也沒辦法說出口了。
5
我死了之后,娘子的生活變得很簡單。
她白天就在家里坐著,有時候拿出紙筆來寫字畫畫,有時候把衣服翻出來洗洗刷刷。
有的時候,她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呆呆坐在房子里。
晚上,她就出去,重新打扮得又美又艷,靠在那些男人懷里調笑,把他們灌醉,然后再回來。
外面的人都罵她,說她下賤,不要臉,丈夫才死就不安分。我娘子笑笑,好像并不在意的樣子。
她每天回來,沐浴,上香,然后和衣上床。
顧小二從醉春樓看完姑娘洗澡,回來說:「你娘子也真是奇怪,殺了你,又回去過這種苦日子,過這種日子呢,又要放蕩自己,又不來真的,在想什麼?」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娘子過得不開心。
這天半夜,娘子照樣沐浴,上香,正打算上床的時候,門砰地一聲摔開了。
門外闖進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子,他顫聲說:「云娘?」
我娘子坐在床上,表情很復雜,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半晌,她眼淚掉下來:「云郎?」
那男子沖到床邊,緊緊抱住我娘子:「云娘,是我,我回來了,你受苦了。」
我娘子顫抖著雙手,回抱住他,她哭的很傷心,比我每天晚上看到她抓著我袖子看到的都要傷心,她抱他抱的很緊,不像每天晚上,只抓著我睡衣的一個袖子。
我悄悄地穿門出去了。
顧小二站在門外,涼涼地說:「這下死心了?」
我說:「娘子笑了。」
顧小二沒聽清,問我:「什麼?」
我沒說話了。
6
我出生在富貴之家,從小又不愛讀書,只喜歡和我爹一起算賬,做生意,我爹指望我考科舉,我指望我自己做生意發大財。